“……谁能解释一下，”溯翼阴阴沉沉的声音传来，“谁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着无比剧烈的大爆炸后所剩余的小镇残骸，这里原本的两位居民，因为跟随阿洛乔出战，而错过了它的最后一刻。
原本想要哀悼的心情，也已经不复存在。原本想要感到悲伤的心情，此刻也已经全然灰飞烟灭。在这样庞大的、对她们而言可能素来都没有见到过的废墟，尤其当它还属于她们曾经的家乡时，心中恐怕已经感受不到悲哀了吧。
或许从震惊中渐渐恢复过来时，心中仅剩的感觉也就只有……
只有那种诡异的，如梦似幻的感受吧。
……
太空中爆炸的火光，没有引力与向心力的控制，可燃气体在真空中迅速蔓延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脑海的中间。占据了阿洛乔意识中绝大部分的那段回忆，那个天蓝头发的少女，微笑着，用双手搭着他的肩。
……
死寂延续着。延续到时间的尽头，从星系团的此处，延续到星系团的彼端。
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死寂就开始延续，直到宇宙最终收缩回原点的那一刻。
……
灰黑的烟雾遮盖了原本应从安赫里镇的废墟中反射的阳光。
已经燃尽的气体、变了形的大门，和那曾经为安赫里小镇的人们提供饮水来源的水井，更包括那一座座培养农作物的基地……
溯玥和溯翼曾经住过的装饰简单但十分安全的屋子，厨房中飘出的粥的香气，曾经在那里闹出过的乌龙……
曾经吵着闹着要看阿洛乔的机甲的那些孩子们，曾经忙着把那些孩子从阿洛乔身边带离的大人们，他们的身影，也全部成了这座钢铁陵墓中飘忽不定的幻影，时而在阿洛乔的视野中闪过，但定睛细看时，却发现根本不曾存在。
“悠妮。”
阿洛乔轻声道。
“我在。”
“这样的爆炸痕迹，只属于鹰隼游侠的聚变针。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全部告诉你了。你会怀疑我背叛你吗？”
“……怀疑不怀疑，有用吗。”
相互信任应有限度，这句话没错。但是，追究一个机器人的责任，终究无用：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作为按程序做事的、需要他来提供帮助的人工智能，大概没有骗他的可见理由吧。
阿洛乔将心底燃烧的怒火强压下去……
……不。
作为这个建议的初始提出者。作为这整个作战的队伍带领者……
甚至，作为鹰隼游侠号机甲的初始设计师……
阿洛乔自己，才是最应该面对怒火的人。
……
阿洛乔惊讶地发觉，自己并没有哪怕一点点担心的心情。他看着同样呆立在废墟边的溯翼和溯玥，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心里隐约作响。
“呐。告诉我啊。”
在死寂中沉默许久，溯翼的声音，更加阴沉。
“告诉我啊。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阿洛乔什么也没说。
他很理解。溯翼，溯玥，这对姐妹，精神已经处于恍惚无比的状态。
荒漠中唯一的绿洲，与家人、与姐妹一同在生活中留下了许许多多回忆的地方，如今却像是没存在过一样……
“事到如今，”阿洛乔的声音颤抖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我还有道歉的权利吗？”
“不。我不想要什么道歉，那种东西我才不想要。”
“……”
“我想要安赫里。我想要安赫里回来。我想要我的邻居们回来，我只想要这个而已。”
迷宫王子的机体，似乎也在颤抖不止。冲撞护盾、能量护盾在瞬间展开又在瞬间关闭，虚幻的蓝绿色光芒好像极光一样，在她的四周不断闪烁缠绕。
“道歉只是无能的人才会做的。如果有本事的话……”
溯玥的声音也从阴沉变得和她的机甲一样颤抖，
“有本事的话，就把安赫里还给我啊。有本事的话，就把安赫里还给我妹妹啊。有本事的话，把一切都还给我啊……把我爸爸还给我啊！把我妈妈还给我啊！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
“……”
“这到底是什么？！阿洛乔，你不妨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你管它叫废墟吗？！这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建筑残骸吗？！只是如此而已吗？！鹰隼游侠，鹰隼游侠又算什么？！把这里毁了？把我和我妹妹的家毁到连从前的样子都看不出来的程度吗？！”
溯翼，一向比溯玥稳重得多。甚至有时候阿洛乔觉得她比自己还要稳重。
但正是因为如此，在面对溯玥歇斯底里的尖叫时，阿洛乔才会更觉得内心撕裂般地疼痛。
这种失去一切的感觉，不仅仅是她，不仅仅是溯玥……这个宇宙中，不仅仅是她们才有。
阿洛乔静默地听着溯翼的声音。而从溯玥的频道传来的，则就真的只有哭声而已。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是的，完成得很漂亮，很精彩，但是我们的目的呢？！我们要保护的对象呢？！”
溯翼的声音愈发激动。这不是怒气，也不是怨恨。这是绝望的声音，一个少女见到自己誓要珍惜的一切在烈火中灰飞烟灭时，绝望的声音。
“我们去那巢穴是为了什么？！为了保护我们的家！现在家没了，什么都没了，保护的对象没了……那我们去那里，还有什么意义？！除了亲手葬送了我们还凄惨活着的双亲以外，还有什么鬼意义？！……还有什么意义！！告诉我啊……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
啜泣声从话语中透露出来。
迷宫王子和幻象大师，仿佛不约而同，在那废墟旁的沙地上跪了下来。
溯翼和溯玥，这两个两个在短短一天之内，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冲击的少女，从舱门中脱离出来。
她们精神恍惚、理智散失，因精神共振的副作用，而出现了负面情倒流的症状……
她们跪趴在沙地上，汗湿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仿佛完全不怕被弄脏似的，她们就这样面朝着安赫里镇的废墟，长跪不起。
和她们曾驾驶的机甲一起，面朝废墟，长跪不起。
“——呜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嚎像是丧失人性的野兽狂嗥，但其中所蕴含的，超新星爆发般的情感是不可衡量的。
跪着，仅仅是跪在那里，并不去哪，也不做什么。溯翼与溯玥紧紧地挨在一起，好像在对什么超脱尘俗的存在祈祷，又好像在相互抚慰。
同样地，阿洛乔也脱离了流浪公主。他静静地站在旁边，观望着她们的哀悼。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挂着怎样的表情……在一天之内，举办了两次，只有四个人出席的葬礼。
就这样，她们停留在安赫里镇的废墟旁，一直到了快要天黑的时刻。
溯翼与溯玥背对着斜下的夕阳，主序星的光芒在地平线的边际变得暗淡，画作中的三原色同时占据了整片辽阔的天空，阳尘星的黄昏在梦幻般的光影中，被渲染得像一幅复古的油画。
……
“……我甚至有过随他们而去的想法。”黄昏下，溯翼轻轻地说着，“但我发现我的胆量，还是不足以面对真正的死亡。”
“……”
“其实我也……我也想……就作为赔罪什么的…”
溯玥和溯翼都红肿着眼睛，长时间的哭泣让她们的声音变得嘶哑。阿洛乔终究没有说一句话，而悠妮似乎也识趣似地，更是一言不发。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好了，悠妮自动接管了剩下的机甲。为了不消耗所剩不多的能源，所有的机甲都必须休整，不能再使用更多功能。
而溯玥与溯翼，很显然已经难以继续承受那令人发狂的精神共振。她们的精神稍微平静一点后，双双表示机甲中那股流动着的神秘情感，实在让她们难以适应。
就好像幽灵一般。
……
在远离到几乎看不到废墟的地方，阿洛乔命令流浪公主用微型燃料弹在沙地上燃起篝火。
沙漠的黑夜危险而冷冽，虽然阳尘星温暖的大气层让这里的昼夜温差不至于太大，但普通石英砂的比热容太低，热量散失速度依旧不乐观。
四人围坐在篝火旁，而高大的机甲仿佛卫士，在他们的身后静静伫立。
沉默持续了很久，阿洛乔望着天上黯淡的星光，半晌，他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请不要觉得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早些时候，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很抱歉。我和溯玥都是……太震惊，太难过，但我能理解，我明白你没有错……”
“就像你说的，我也不需要别人的道歉，失去一切的滋味我也明白。现在这个问题没了答案：我们，今后要怎么办？”
“……”
“……还真的……想不出来…呢……”
溯玥坐得离篝火最近，用最能保持安全感的姿势抱着自己的膝盖。她穿得很保暖，并不是因为冷才坐得近，而仅仅是为了想离光明近一点。
淡蓝色的防风火焰从燃料弹的中间冒出，它窜上大约四十标准厘米的高度，活跃地在夜空中舞动。苍蓝的光线将悠妮本就惨白的面容照得更加怕人，但她本人似乎并不在乎。
……相反，悠妮似乎还在沉思着什么。
阿洛乔问悠妮道：
“悠妮，你在做什么？”
“我在尝试寻找鹰隼游侠的位置。你不是问我们今后怎么办么？”
“……悠妮，难道说…？”
溯玥不由自主地挨近了悠妮，好像想要听悠妮能给出什么答案。她精致的脸庞上挂满了疲惫，但眼中依旧闪烁着希望的火花。
“是的。事出必有因，鹰隼游侠不可能自己犯下这样的罪行。如果你要问今后怎么办，我们就给自己定个小目标，以找到肇事者作为第一步，从为家乡报仇开始。”
……面向已经成为残骸的海平线号的方向，阿洛乔不由得闭上眼睛。
他没有休息的心情。
生物的本能就是生存，这是亘古不变的公理。他只希望，切实存在的每一份对平安和美好的渴望，都不要被这个冰冷怪异的、炼狱般的宇宙，碾压成为星辰间的粉末。
“阿洛乔，重新定位成功，鹰隼游侠重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