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生锈的铁的气味。
口中蔓延的，是充斥着荒芜和被遗忘的滋味的气息。
他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身着祖仑格娅风情的古典礼服，站在那闪烁着无尽淡漠光辉、无数萤火漂流的深空星海对面。在她的身后，苍蓝耀眼、跨越光年的华美光辉爆发开来，将他所看到的空间中的一切吞噬殆尽。
他在恍惚与清醒交织中观望着这一切，身体与灵魂内外弥散开来的尽是血的味道。
“地狱降临之际的美丽夹杂着绝望”
“巨兽嚎叫之后奏响了星空的绝唱”
黑暗中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阿洛乔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阿洛乔，而是……
“伊萨罗·迦述·欧施坦因”
……
所谓的清醒，到底是什么感觉……？
阿洛乔感觉自己被凌空抛起，从悬崖边急速跌落。
“……”
这种失重之感，令阿洛乔找回了些许本体感。
存在的实感，让他的意识稍许回归了现实。
……
“醒了吗？”
陌生的女声在向他发问。这种语气，让阿洛乔联想到数年前，在那不愿拾起的回忆中，曾经审问他的审讯官。
“……”
“不必问啦，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但因为太虚弱，没办法回应你……”
一个男声又响了起来。听起来更热切，也更年轻，大概是助手一类的人吧。
阿洛乔依旧睁不开双眼，他除了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之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其他人呢？”女声问。
“其他人都已经睡在我们安排的临时房间了。说起来，真是让人惊奇，没想到能够见到那种大家伙……要不是研究所装不下，我真想把它们一个个搬进来研究研究！”
“你可以把它们拆开，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搬进仓库。”
“……喂莉莉芮，不要笑话我啊。你真的、真的该看看啊……”
“那也得等我有时间吧？总之不要说些没用的。从他身上提取出来的样本呢？”
“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有好好改进的价值……说不定可以用作进一步治疗感染的秘药！”
样本？什么样本？
“切口缝合得怎么样？”
“反正肯定不会留下太难看的疤痕就是……等等，你竟然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还真是抱歉了啊，你肯定又拜托那台机器了吧？”
“机器缝合比人手缝合更有效率！你怎么就是不懂？”
“是是是。话说回来，你的动力设计图不是还没做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站着？怕我对这个不能动弹的患者动心思？”
“你……！我才没有！告辞！”
男声听起来在赌气。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逐渐远离，再也听不见。
……阿洛乔昏睡了过去。
……
待到真正睁开双眼，阿洛乔才发觉，自己正躺在柔软的真空垫上。他的身体上，连接着许多探针一样的东西，直接刺入肌肉，勘测着体内的情况。
这间房间…不，这间舱室，十分地温暖，阿洛乔凭借气味获知，舱内充斥着各种药用气体。淡绿的光芒照射着他的全身，令他回想起在巢穴见到的辐射源。
黑暗随着阿洛乔的清醒而褪去，四周的活动舱盖向下收缩，渐渐从胶囊状的舱室，变成了形状普通的床铺。
阿洛乔能看见，容纳他的房间内没有天花板，取而代之的是蜿蜒缠绕的管道，整齐地悬挂排布在房间的上方，发出微弱的轰鸣声，阿洛乔猜测，那大概是暴露在外的排气和制暖管道。
他试着坐起来，但那些刺入皮肤的针和连接着的导线令他一阵刺痛。到最后，他只能从枕头上稍微抬起头来，尽量全面地查看自己身体的状况。
……的确，虚弱到连动弹一下都成问题。
而且保守估计，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没有被遮盖，而是完全赤裸；他的所有衣物都被叠好，整齐地放在床边。
因过往经历而布满伤疤的躯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但也拜此所赐，阿洛乔能看到自己的胸口处，有着一道被仔细缝合、还残留着些许干涸血迹的手掌长的切口……
“早上好，阿洛乔。”
那个陌生的女声再次传来。这一次，阿洛乔能辨明，是从门口那里。
身穿深灰长褂、酒红头发和眼瞳、二十五岁上下的女性，正捧着一小叠磁化卡片站在门口。
她的视线，正聚焦在阿洛乔的身上。
“早上好，虽然有点尴尬……”
阿洛乔尽最大可能抑制自己不起任何反应，故作平静地回应她。
不过话虽如此，在这种时候偏偏被异性撞见，能做到不脸红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承认在这种时候进来，真的很不礼貌，”酒红头发的女性好像对男性的裸体司空见惯似地走入房间，“不过刚才的辐射治疗不能隔着衣物进行，请你原谅。”
她顺手将卡片放在一张合成材料制成的矮桌上。
“初次见面，阿洛乔，你可以叫我莉莉芮，”红发女性礼貌地背对着他，“现在那些探针可以拔掉了。你有足够的时间把衣服重新穿好，我为刚才的不当行为道歉。”
“你好，初次见面……”阿洛乔一边尽可能迅速地将防汗衬衫、紧身裤和连体衣穿好，一边问道，“我也应该道个歉……我刚刚醒来，有很多疑问，不知道能否在这里略提一二？”
“我来就是为了解答你的疑问，”莉莉芮依旧背对着阿洛乔，不为他展示自己的表情，“不过，可能只能解答一部分。”
“……嗯，不过，你已经可以转过身来了。如果你愿意为我解答的话，不妨先介绍一下这个地方……和你自己？”
……
阿洛乔了解到，自己是被悠妮抢先送到这里来的。他自己设计的机甲在护送途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顺便，也将溯玥和溯翼带来了这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鹰隼游侠打捞失败；
在到达后的送医过程中，也遭到了许多麻烦。一般的本地医院拒收阿洛乔，因为他们接到通知不能随意接待来意不明的外地人；而女孩子们情急之下，不得不说出了阿洛乔的知识和技术可能为他们提供帮助时，医院才同意接收救治，但很快发现阿洛乔的情况实在太过棘手；经过一系列通报，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悠妮和溯翼才用租来的担架把他抬进了这里。
莉莉芮告诉阿洛乔，这里就是他之前听说的，方圆千里内唯一稍具规模的城市，雅本。
至于雅本几十年来不与外界联系的原因，莉莉芮说暂时不能透露，而阿洛乔也没打算进一步追问。毕竟主要问题是，现在他正面对着一个麻烦：他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被出卖给了雅本的市政府……
这就有些让人头痛了啊。
……
“总之，过程就是这样了。这里是市政府资助的研究所，别看我们只有两个人，但我们已经为‘计划’提供过很多实用的方案……”
“计划？”
“……啊啦…不好意思，”莉莉芮显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但她还是选择了避重就轻地暂且解释一下，“这是我和我的助手斋穆加盟的全市范围内的科研项目，不过，它的具体内容涉及到一些高级机密，所以不能随便透露……”
“我觉得不要紧，”另外一个男声传来，“我觉得你可以告诉他……毕竟，他们已经告诉我们，阿洛乔可以给我们提供技术支持……”
“拜托，斋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啊……抱歉，我只是想看看阿洛乔的状况。”
进来的人，是个看上去和阿洛乔年纪相仿的男青年，正拿着一张纸质的设计图。满头金发被打理成这颗行星上并不常见的碎发发型（阿洛乔怀疑是疏于整理），眼神中热烈地燃烧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你好，”被叫做斋穆的研究助手朝着阿洛乔略微鞠了一躬，“很高兴见到你，阿洛乔，我的名字叫佐穆·弥弥穆·斋穆，是莉莉芮的助手。你可以直接叫我斋穆……那些女孩子告诉我，围墙外面停靠的机甲都是出自你的设计，如果此言非虚，那么我想请你……啊疼？！”
“贫嘴可以等一会再贫，”莉莉芮揪着斋穆的耳朵，“兴奋也要有个限度，设计图不合格，打回重做。”
“喂……我说……”
“快去快去，阿洛乔又不会溜掉，你要是把设计图做好了，待会你要和他上床我也不管。”
……为什么要把我说得和老鼠一样？而且和我上床是……？
……？？？
阿洛乔摇摇头。
不想这些了。
“我总觉得我被那帮家伙卖了，”阿洛乔坐在床沿，“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
莉莉芮思考了一段时间。
“好吧，好吧。那这样，”她提议，“那个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很怪的，头上还戴着莫名其妙的设备的孩子——名字叫什么来着……算了，是她首先提出你的技术可以帮上忙，让我免费救治你。我这里接病人的要价……我也不隐瞒了，你被真菌的孢子感染到危及生命的程度，如果不是斋穆及时给你做了呼吸道手术，你已经死了。手术费用不低，辐射舱也一样价值不菲；我本可以要十六个II型融核电池的等价物品，但是如果你能为我们负责的‘计划’出一份力，这些东西我就可以都不要……”
“真是一场让人不太愉快的交易呢。”
“……还是说你希望我们把那些孢子塞回你体内？”
“哪敢。但要我答应你们，好歹要为我解释一下，‘计划’是什么吧？”
阿洛乔很担心鹰隼游侠的现状。
如果他先答应下来的话，说不定会有人愿意帮他打捞和修理鹰隼游侠。
……鹰隼游侠……不。我所思念着的人啊。要等我。
“这么说，如果为你解释的话，你就会答应了？”
“嗯，是这样。”
“……说来话长，有机会可以慢慢解释。不过，现在可以先透露一句：‘计划’，是市政府主持的、深入调查这颗行星的过往遭遇、以及研究脱离这颗行星的方法的科研项目。自启动以来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依旧没能取得像样的突破。我们缺一个点，就只是缺那么一个灵感点，就可以向太空突飞猛进。相信我，只是缺那么一个点。”
“等等。调查这颗行星的过往遭遇？你们也知道这颗行星是被外界行为变成这样的么？”
“我知道。我还知道，雅本市是这颗行星荒芜化后，第一批移民建造起来的聚居区。”
“……第一批吗……”阿洛乔略微思忖了一下，“那么详细的之后再说吧。我可以见见送我来的那些孩子吗？”
“当然可以了。我没让她们打扰你，但她们已经在大厅等着你出去了。”
……
“阿洛乔……！！”
步履蹒跚的阿洛乔，差点被溯玥的拥抱扑倒。
溯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
“阿洛乔……你还平安啊……吓死我了……”
或许因为，自己是她们安全感的来源？
在各种笨重的机械设备和平射灯中间，溯玥紧紧地拥抱着阿洛乔，甚至快要哭出声来。
但阿洛乔的视线却好死不死地落在了悠妮的脸上——
——悠妮正斜眼瞟着阿洛乔，嘴角挑起一个不易察觉的仰角。
……这如同看垃圾一般的眼神，她是阴谋得逞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