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的会客厅也充斥着一种排外的气息，由于建造在地下，这里没有窗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厅内没有软质的古典沙发，也没有塑性材料打造的能够适应使用者体态的智能长椅，更没有专用于接待来客的热情AI，而至于数码家政之类的，则是想也不用想——
这间偌大屋宇的边缘，通向其他房间的金属大门旁，整齐却颇具压迫感地陈列着形状诡异的巨大机械设施；半旧不新的胶质管道和电线杂乱地缠绕着伸入墙内，简陋的电子管显示屏上跃动着各样意义不明的函数，活脱脱是一群以原始工业时代的手段胡乱拼凑出的怪物。而在会客厅的中央，一根巨大的、中空的金属粗管贯穿了研究所的所有楼层，它的内部散出令人平静的暖空气，其可观的直径，连两人合抱也很勉强。
……
“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向你隐瞒的，阿洛乔，”悠妮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轻快，“不过在你接受治疗的期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而已。”
“你特意偷听了其他人的谈话，然后才获知‘计划’的存在？等等，既然你自己都对这个计划缺乏了解，你就有胆这样把我出卖给他们？”
“你不想脱离这颗星球，继续追逐你的目标吗？”
“……”
“缺乏了解是一码事，但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据我所知，至少目前为止所了解到的内容，全部对我们有益。对我而言，参与到‘计划’之中有助于我了解这颗星球的往事，对于完成我的任务也有很大的帮助。而对你来说也大有好处：至少在我的认知内，他们在调查历史的同时也致力于研发能够摆脱阳尘星的重力、飞向太空的突破性技术，你难道内心没有一点动摇吗？”
“……但是，”阿洛乔表示怀疑，“谁知道仅凭这座城市孤军奋战，能做出什么成果？”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悠妮突然露出一丝自然的微笑，“但我相信，他们有你的帮助，突飞猛进也就是早晚的事。而且，只要这座城市里有一个人知道鹰隼游侠的事，那么很快全市都会知道了。”
也是在这个瞬间，阿洛乔觉得悠妮不像是机器人。
“不过我还是不理解，”溯翼插进话来，“问题是……阿洛乔现在的身体状况，太糟糕了啊。悠妮你这样紧迫，不会让他压力太大吗？”
阿洛乔和悠妮还没答话，话茬就被另外一个声音接了过去。
……“小妹妹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计划’的很大一部分是我和斋穆在负责，而且当事人是阿洛乔自己，所以你们的意见并不重要。”
“啊，你是前天的——”
“没错没错，很抱歉忘记对你们自我介绍了。当时情况紧急，拖了两天的自我介绍还请多多谅解。我是这间研究所的负责人，你们可以叫我莉莉芮。那个很孩子气的男生就是我的助手斋穆，不过他的存在感低到你们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喂，莉莉芮，你又在说我的坏话？”
“啊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么大家也顺便熟悉一下吧，这位就是斋穆，全名……全名我也忘记叫什么了，总之替他请各位多多关照。”
“哪……哪里的事，”溯翼站起身来微微鞠躬，“当初帮我们解决燃眉之急的可是你们两位，还要请你们多多指教才是……那，我的名字叫……”
……正当两方在攀谈时，阿洛乔注意到，溯玥先前还十分兴奋的表情，又变得消沉了。她颓然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孤独地在思考着什么。她将外套和头巾脱在一旁，柔顺的、镜面般的发丝垂在肩膀上，在平射灯的照射之下，泛着幽幽的白光。
“溯玥……？”
“啊……！在呢，在呢，怎么了、阿洛乔……？”
仿佛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溯玥的表情又变得明朗了起来。这样的变化实在太快，阿洛乔禁不住猜疑现在的开朗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如果已经能够相互理解的话，是不是该找个时候给她讲讲最重要的那个故事了呢。
……阿洛乔摇摇头，暂且将刚才的想法抛到脑后。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不过总觉得你哪里不对劲。”
“……没有，完全没有不对劲哦！”
“你在骗我吧？”
“怎……怎么可能在骗你呢……”
“算了。你刚才的表情直接把你的心情写在了脸上，但是当我叫你的时候你又……唉。别拒绝别人的关心啊。”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已会用这种口吻和面前的这个少女说话？
自己所用的语气，竟与阿洛乔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一个懂得关怀的人出奇地相似。
不，不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再说下去的话，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啊，抱歉。刚才那句话我带了些个人感情，当我没说好了。”
阿洛乔这样解释着，期望能让溯玥减轻些心理压力。
毕竟溯玥为什么会露出消沉的表情，阿洛乔并非不知道。
“……没有，我才应该道歉。”溯玥低声说着。
“什么？”
“……没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知道明明自己不可以这样，却还是说出了那种连自己都觉得问心有愧的话。
告诉着别人不要拒绝他人的关心，但是自己又多少次拒绝了身边人的关心呢。
“只是我一直在想，”溯玥的声音打断了阿洛乔的思索，“……如果你要说我是瞎想也没关系，我只是很疑惑……”
“疑惑什么？”
“……我疑惑，阿洛乔的机甲为什么会自己做出那种事，”溯玥的头依旧低着，“而且，现在我的脑子里也在一直响着‘欢迎’这个词，一直在对我说一直在对我说……所以我才在想，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步田地，会不会……”
溯玥的声音颤抖起来。
“别怕，溯玥。尽管说吧。”
阿洛乔发现自己只能这样安慰人。他不会和人交流，后悔着没能与真正期望接近自己的人建立关系，却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具备那样的资格……
“……会不会……和那个人影有关系？会不会……那个人影……会毁灭我们所有人？从见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害怕，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这种恐惧感是怎么来的，就是害怕……它的黑暗让我怕到呼吸困难……”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所见过的一切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恐惧这种情绪，完全没必要让它占据这么大的分量啊。”
这句话当真是昧着良心说的啊。
一切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
当真么？阿洛乔扪心自问，当真么？那个天蓝头发的少女的感情呢？自己五年以来乃至自己从记事以来的执念呢？
你倒是解释啊，阿洛乔在心中对自己怒吼，你倒是解释一个给我听听啊。
“怎么可能呐……我害怕不害怕，我自己又说了不算……还有你自己失去意识，自己昏倒了……自己在那里躺着，接受治疗，你又不知道我在等着你出来的那段时间又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突然觉得心理压力又增添了好几层呢。
这个时候，阿洛乔才真正注意到，面前这个少女，这个名为溯玥的少女……
她的长相，和阿洛乔记忆中的她，真的很像。
“我一直都在害怕……你机甲中的那些感情有时候扰乱了我自己的感情，我这段时间思考的东西，都让我怀疑我还是不是我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能看到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景象，那些景象里面好像有一张脸很像你……”
恐怕，溯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
“好了，溯玥，”阿洛乔尽可能轻柔地说，“不要说了。也别怕了。”
“……嗯……”
溯玥很明显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但她很懂事，她自己知道，这不是宣泄自己感情的时候。
“如果有话想和我聊，我会找机会的。不过现在暂且给我点时间，让我思考下自己的事情，好吗？”
“嗯，对不起，阿洛乔…我，我说得太多了……”
“没什么，”阿洛乔也试着对溯玥微笑，“对现在的你来说，出自自己感情的话，无论说多少都不算多。”
这个微笑一定做得很难看。
阿洛乔很清楚，自己有多少年都没有真心地、温柔地对别人笑过了。
有个决定在心中定下了。这是不可推脱的责任，阿洛乔感觉到，探明这颗行星的过去、探明一切真相，给受害者与死难者一个令人满意的交待，是阿洛乔的责任。
“阿洛乔，慰问会开完了？”
略带调侃意味地，莉莉芮这样问着。
“应该算是。不过，说起来，你们对慰问会的定义这么独特的吗？”
“独特不独特得看相对条件吧？我们又不是在同一颗行星上长大的。嘛……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行星上长大的。”
“比如说，”阿洛乔捏着眉心，“我是在黑洞里长大的？”
“嗯呵呵，有可能还真是哦，”莉莉芮手指并在一起挡住自己笑着的嘴，看起来很文雅，“不过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现在我们这有个麻烦的要求，对于刚刚康复的你来说可能挺过分的。”
“嗯，怎么说？”
“斋穆告诉我说，刚才有一封磁信发过来了，就是这个，”莉莉芮的左手捏着一张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卡片，“内容嘛……我就不细说了，你要自己看吗？”
“……不知道你在卖什么关子。总之先给我吧。”
阿洛乔吃力地站起来，接过莉莉芮手中的卡片。他把这张黑色的小卡片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下，发现它的形状和腕式通讯针的Nz81号插口配套。
不知道为什么，莉莉芮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读取信息中——
莉莉芮。
百忙之中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我听说近日造访雅本的患者阿洛乔在你那里接受治疗。有人告诉我，他能够为‘计划’提供一些技术和灵感上的帮助。
说实话，在看到从市外传送的图像后，我的确受到了震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机甲，对他的敬佩可以说是油然而生了。
如果你没见到过的话，我也建议你见识一下。
我有个请求，也很希望你能答应我。我知道你的固执，不过好歹作为兄妹，也念在我好不容易取得的社会地位的份上，就考虑考虑吧。
说服他来市政厅见见我，说不定我能让他加入我们的‘计划’。
当然，有可能你已经用你自己的方式说服他了……那更好。总之，我很希望能见他一面，抱着虚心学习和交流的态度。
这是实现全雅本的人们……甚至整个阳尘星的移民们的愿望的契机。我们或许真的能解开这颗行星过去的秘密，甚至重新获得奔向星海的权利。
你也知道，我们只差一步。真的，只差一步。
亲切而诚恳地，
你最讨厌的兄长暨雅本市市长，拉洛瑞。
——信息读取结束——
“看完了么？”
“……”
“要考虑一下吗？你可能要拖着病体走几步路了。”
“……”
“当然，计划还是计划，只不过要为你解释计划的人，可能要换成市长了……”
“……请容我考虑下。这封信的信息量有点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