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测试，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克隆体大脑的构造，与智核最中心处的构造几乎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在信号电流的通路处稍有改动而已。
“……”
虽然是值得吃惊的事，但想来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仆禄达地表上，流浪公主的智核暴走一事暂且不提，在感知到从智核传来令阿洛乔困惑的、记忆中的声音时，阿洛乔就应该想到了。
用生物的神经元加以改造，其传递信息的电流被导入到类似计算机中心处理器的元件当中，再辅以高端量子级别的运算能力，其成品就是智核。其中，第十九代智核之所以在使用中出现的问题最多，或许就是因为在智核中植入的神经元经过的特殊处理最少。
但也造就了智核几乎能够像高级人工智能一样拥有自我意识的情况出现，而且与寻常的人工智能还不一样，它能够默默感知使用者的感情和记忆，甚至在无形当中再造人格。
……然而只要承认了这样的结论，也就等于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一直以来与阿洛乔说话的少女，其实只是他自己的记忆罢了。她的灵魂并没有真正陪伴在他身边，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不，无论如何，难以接受。
“检测到脑电波与心率紊乱，”悠妮用平淡的声音问阿洛乔，“试问有什么心事吗？”
“放心，什么都没。”
能够随时监视脑波和心率的功能还真是可怕。
阿洛乔环视四周，试着平复了一下心情。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比如说，这样一来，有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答案就明了了。
如果智核真的与克隆体的大脑有关，那么就表示这些克隆体与杰斯德林有关。再将悠妮划归在这些克隆少女的范畴之内，也就表示铁伊冷和杰斯德林之间有为人不知的交易活动。
只有帝国和少数不重视人权的星际邦国会将克隆人作为消耗品，而像新伊杜共和国、阿莱弥联邦、莫咖领共和国这些政体是不会这样做的。当然，他们同时不提倡对任何类人类种族进行克隆。
杰斯德林与铁伊冷有交易活动，与克隆人有关。
这些国家不喜欢铁伊冷，同时又是杰斯德林的大客户。
也就是说，如果成功揭穿铁伊冷与杰斯德林的关系，将杰斯德林智核的秘密暴露出来，杰斯德林必定元气大伤。
但是，这些克隆体的母体又是谁呢……
莫名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总之，在回到旗舰的时候，阿洛乔看见溯玥和溯翼两人状态不太对劲。果然还是应该去找她们么……
“我……先行告辞了。”
阿洛乔小声抛下这样一句话，穿过复杂的廊道和房间，离开了一层研究所。在他的身后，悠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而苏曦则轻抚着脸颊，在一旁温和地微笑。
……
寂静的居住区弥漫着一种令人恐慌的气味。并不是普遍意义上那种游动的分子刺激神经所反馈出的气味，而更像是一种气氛；在外战火熊熊，舰内氛围自然紧张，而这份紧张在本应放松的地方凸显得更为诡异，不经意间令人倍感不安，甚至寒毛直竖。
纯白金属的弯折廊道穿过一间又一间大厅，左右相邻的房间门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阿洛乔立在溯玥姐妹的房间门前，但没有按下呼叫键。
他抬起头来，向上望着。高大的天花板像镜子一样，忠实地反射着所有向它投去的光线，阿洛乔苍白又略显疲惫的面容，被它映照得精确无误。
阿洛乔看到自己的模样，心中略微一惊，仿若大梦初醒。
已经变了这么多了。
视线定格在纯白的、几无瑕疵的金属门扇上，阿洛乔徒劳地猜测着两姐妹在里面做什么。或许在发呆，或许在战战兢兢地回忆着战场上的事情，或许在……
手掌贴在门边，黑色的界面绿光一闪。
原本以为，在叫门之后可能还要站上很久才会有人开门。但出乎意料，不过两秒，沉重的门扇就向下滑动了起来。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近乎全银色的长发，在没有气流流动的房间内慵懒地搭在肩上；然后是深蓝的清澈双眸、少女特有的白皙柔滑的肌肤，最后看到的，是一身新换的贴身便装，吸汗散热，只是穿在身上就能缓解生理压力。
溯玥站在门口，被贴身的衣物完美勾勒出惹人钦羡注目的身形曲线。房间门被完全收进了地板内，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溯玥……”
溯玥没说话，只是在那里站着。越过溯玥的肩膀，阿洛乔能够看到溯翼正紧皱着眉头躺在睡眠舱里，但杂乱无章的呼吸节奏，说明她并未入睡。
“有…有事吗，阿洛乔……？”
溯玥的声音，听起来和昆虫振翅一样小。阿洛乔这才注意到她的表情，整张白皙可爱的脸庞上布满了阴霾，无需开口就能知道多大的恐惧在侵袭她的内心。然而她的眼中依旧微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虽不明显，但如果与之相比，外面的星光想必也会黯淡下来。
“我可以进来吗？稍微，有些担心你们的状态。”
“啊…”
溯玥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神态不太对，慌忙低下头去。
“我……其实，其实没事的……”
“我看不像。”
“……”
“所以说，我可以进来吗？”阿洛乔试着将语气放得温柔点，“虽然知道擅闯别人休息的房间很无礼，但你们的问题……”
“……好…好吧……”溯玥轻轻叹气，“……我和姐姐刚洗完澡……心情却还是很差……”
的确，溯玥的状态比刚刚回旗舰的时候好些了。仔细看的话，也能发现溯玥的头发有些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阿洛乔却产生了一种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的感觉。
……
溯玥轻手轻脚地让开了路，阿洛乔也同样轻地走入了房间。消音地板完全吸收了踩在上面的脚步声，确保没有任何杂音传到正在休息的人的耳中。溯玥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席地而坐的时候为止，甚至一点表情都没有。
最终还是阿洛乔先开口了。
“果然，还是不怎么适应那种战场氛围吧。”
“……”
“我能理解的，毕竟看着那么激烈的战斗中，生命和消耗品一样一批一批地——”
“……没，如果只是战斗的话，我觉得我适应得意外地很快……”溯玥说话的声音流畅了些，“……和阿洛乔在太空的时候也是，虽然在阳尘星和那些东西作战的时候，心里害怕得要死，但是……但是，反正，我自己也不明白，后来好像对这些东西抱有期待了一样，每一次都是……”
“……”
轮到阿洛乔不说话了。
这能解释溯玥虽然满脸阴霾，但眼睛里依旧光芒闪烁的原因吧。能适应战争，在战时最好不过，但这时候阿洛乔却觉得有些害怕。
她在心理上对战争的适应速度快到出奇，甚至很快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本应保护妹妹的溯翼，这意味着……
算了，还是不要想这些了。
“我能看出来你们俩都特别害怕，不是一般的害怕，”阿洛乔盘起腿来，“既然溯玥你说了，对战斗的恐惧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那为什么好像见了鬼一样？”
沉默延续着，阿洛乔也在预估着溯玥的回答。
或许溯玥会回答，看到了仆禄达生灵涂炭的景象；或许会回答她被智核的暴走折磨得生不如死；或许还会回答战舰坠落的场面震撼无比，令人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或许也会回答克隆少女和悠妮的面貌之相似让她一时之间大脑转不过弯……
但溯玥没有回答这些。
“我……我害怕我自己。”
“……？！你说什……”
“对的……可能阿洛乔会很吃惊吧？”
“不，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怕你自己？是因为对自己的适应速度感到恐惧么……？还是别的什么……”
溯玥的眼神有些暗下来了，眼中迸发的兴奋的光芒，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闪耀夺目了。
“……可能，一直都没有对阿洛乔说吧……”溯玥低着头，刘海盖着她的眸子，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很久以来我都一直很担心，自己或者自己身边的事物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菌群那次是，安赫里被毁的时候也是，飞船起航的时候也是……在太空战斗的时候也是如此。”
“嗯……”
“……所以…所以这次我才害怕啊……！”溯玥一瞬间提高了音量，但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马上又恢复到了正常的分贝，“……我、我这样，第一次正面面对真正意义上的战场，对杀戮之事却……却这样平静…仆禄达本土文明的灾难也好，冤魂四散也好，不管什么悲惨的不悲惨的事也好……我、我居然……”
“毫无反应？”
阿洛乔接了溯玥的话。
溯玥捂着脸，由正坐的姿势变成了半俯伏，最后几乎趴在了阿洛乔面前。
她的眼神更暗了，原先几乎燃烧的兴奋光芒变得无影无踪，现在的她只是单纯地恐惧缠身；不知如何是好，对那样的自己感到失望，甚至无所适从。
阿洛乔抱住了溯玥。
然后，站起身来，将溯玥也扶起来。
“阿洛乔……？”
溯玥抬起脸，望着阿洛乔。阿洛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不过，大概也和开门时的溯玥一样，满面阴霾吧。
“来。别怕。”阿洛乔轻轻地说，“站起来。站稳了。我不是什么善于言谈的人，但是，溯玥……”
“……我在听呢……”
阿洛乔咽了一口口水。如果他对溯玥的猜测没错的话，这句话大概不会白说。
“如果你真的想跟随某个人在星海中一去不返的话，变得麻木不仁是最明智的、最成熟的选择了。”
“……”
“还有，”阿洛乔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起关于溯翼的事，“溯玥，能告诉我……溯翼怎么了吗？”
“姐姐她……她说自己看到了苍蓝色的爆炸。”
阿洛乔的第一反应，迷宫王子的智核读取了克隆少女的记忆，导致了暴走。
第二反应，就是他刚出生那个年代的，关于银河系最恐怖的武器的传说。
“百十光年内的一切，几分钟内灰飞烟灭？”
“不……”溯玥回答，“……好像是，几千万或者说几亿个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在一眨眼都不到的时间内，被毁得什么都不剩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到的……但我觉得，大概是幻觉一类——”
“——我觉得，不是幻觉。”
阿洛乔紧闭双眼，曾经听说过的苍蓝色的爆炸重回脑海。只不过这次毁灭的不是行星也不是恒星，而是覆盖整个天穹的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