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嗝……我,我再问一个,《七宗罪》里的布拉德皮特,你觉得他最后的决定是对是错?”
晚风拂面,斜阳挂在垂柳枝头。
杨心看了眼身边握着钓竿的老头,再瞥向空空如也的塑料桶,长叹一口气。
工作日,日落时分,失业的外公带着无职的外孙在公园湖心岛垂钓。
这场景至少要去掉三个定语才能勉强透出点祖孙同乐的氛围。
他望着被风荡起的湖面涟漪,摇摇头:“我不知道,外公,也许是错的吧。”
水中的浮漂抖了一下,老头转过一张半醉半怒的脸。
“Wrong!Wrong、wrong、wrong!”他打着酒嗝吼道,“嗝——我是说,布拉德皮特当然是对的!凶手杀其他人就算了,竟然还敢杀他老婆,他当然该请那个混蛋吃枪子吧!”
杨心抹掉脸上带着酒味的唾沫星。
“但是……按照剧情,那正是凶手的阴谋吧?让皮特扮演的警察杀了他,借助其手完成他的七桩罪案,达到警诫世人的……”
“Fuck the moralization!(干他妈的警诫世人)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式布道关皮特屁事啊?!”老头中西合璧地飙着脏话,吓得不远处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快步走开,“他只要知道对方是杀妻仇人就行了!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的脑袋被快递送上门,凶手还在一旁叨逼‘我是为了世界和平’,你还有闲心考虑对方有什么阴谋和诡计吗?”
老头目眦尽裂地瞪着他,眼中简直要冒出青光,脖子上还拉出一条条暴突的筋,难看得要死。杨心缩着头指了指正抖个不停的浮标,老头才赶忙回头,用力拉起钓竿,一条丝袜在暮色中划出漂亮的水弧,
“……Fuck。”
老头扯掉丝袜,看了看空荡荡的鱼桶,垂头丧气地坐在板凳上。
一架客机在暮色中轰鸣翱过,杨心抬头看着晚霞色的航迹云,皱了皱眉。
这里并非航线区。
老头正把惺忪的醉眼转向远处的荷花池。
“你,嗝……你能用莲藕做几个菜出来?”
“……你想说什么,外公?”
“我在想,现在是莲藕成熟的季节吧?”老头开始卷裤脚,“好,你在这望风,我去……”
“我不是在问莲藕的事。”
他拉住外公,扫视一圈暮色中的公园:“我是在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必须选在这种地方——必须在梦里和我说?”
老头僵了半天,缓缓回头,咧开满嘴黄牙,挤出个皱巴巴的笑:“你发现了?”
“当然,那架客机。”
“噢,是啊,”老头一拍脑袋,“那两个**坐的飞机。”
“是的,还有,今天是5月20日,至少在我睡着之前是——这种季节是没有莲藕的。还有,”杨心指向远处的年轻妈妈,“那个人,她分明就长着一张邓丽君的脸。以及那边在长椅上亲热的‘情侣’,分别是奥黛丽赫本和艾萨·凯特,路人们还在用大哥大打电话,售货机里装着的全是你喜欢的啤酒牌子,这根本就是按照你那骨灰盒级别的个人品味所造出的梦境。”
“哦嗬,观察力有所长进嘛。”
杨心捡起一颗石子,扔向湖面,石子打了两三个水漂后——凭空消失了:“简直到处都是马脚,一戳就穿。如果你是打算学《盗梦空间》,给我植入什么想法的话,至少构建梦境时严谨一点。”
老头哼一声,无所地耸肩摊手:“本来就没指望能骗到你。”
他捂着嘴咳几声,四周事物开始飞速地解体与重组——湖心岛轰然崩塌,只剩下两人周围的一小坪草地,泥土从地面升起,重构为墙壁、天花板、护理床、医疗器械、滴滴作响的心率仪,波光粼粼的湖面缩成几面映着月光的落地窗,之前在水天交接处沉浮的残阳——则化作了夜空中的一轮弦月。
至于外公,已经变成病榻上的弥留老人。
瘦骨嶙峋、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覆盖着一层死灰,把贴满电极片的干枯手臂伸向他。
“小子……你……你听我说……”
“非常逼真,很有感染力,”杨心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不过我早说了,今天是5月20日,这点我很肯定。而……您的葬礼是5月13日。”
一一一一一一
哈维·耐梅沃克。
他的外公,已经在一个星期前过世了。
那老头当然算不上什么好外公,应该说……基本算不上什么好人。两人初识的见面礼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我最恨的人是你爸爸,因为那个**搞大了我女儿的肚子!第二恨的人是我女儿,因为她被一个**搞大了肚子!现在那两个**说死就死,害得我要来照顾你个野种……你今后最好表现好点,别让自己排到名单的第三位!”
那真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岁月——在人生本应最灿烂与美好的几年,被迫与一个阴暗、顽固、暴躁、神经质、愤世嫉俗的外国老头住在一起,忍受着他的唠叨、牢骚和酒后的撒泼大闹,被街坊当做瘟神,连在学校都被人疏远,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英语因此还不错。
现在,老混蛋终于也死了,哈利路亚。
他最终的归宿是市郊公墓的一小块地,20年使用权。留下的遗产是……外孙不堪回首的青春。
以及两封没有署名的信函、一张飞往异国他乡的机票,和死前不久做出的保证:“你表亲……一定会……收留你的,我是说,基本上……大致……有可能……或许会…………你不介意打黑工吧?”
这个保证让杨心——或者说理查德·耐梅沃克·杨——觉得未来一片晦暗。不过现在,面对突然在梦中诈尸、正像僵尸一样越爬越近的外公,前途和未来这种小事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你该不会是想演弗莱迪吧?”杨心边退边问。
(《猛鬼街》系列中的变态杀手,死后化身为在梦中世界猎杀孩童的鬼王。)
“啊?谁?”老头气喘吁吁地爬到床尾,“……我不看恐怖电影的。”
他靠着护理床的护栏翻了个身,休息几秒后,拉住杨心的裤腿:“小子,听我说两句话吧,你看……我走得太突然,只能靠这种方式把没来得及的一些嘱咐说出来。”
杨心长叹口气,走到床尾走下。
“我在听,外公。”
老头平躺在床尾,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从干枯的喉咙挤出一声长吁,似乎在组织语言。
关于此人拥有某些特殊能力这一点,杨心早已知道。
具体来说,他能够潜入人的睡梦,甚至自己搭建梦境、将别人的意识拉入——如同那部很出名的电影一样,藉此操弄别人的潜意识,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以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心理治疗,不过此人从来就没有任何医疗资质,而且曾光顾的几个客人看上去就不需要什么治疗——看上去需要被直接被投进监狱。
这种能力似乎和血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杨心也曾作为副手潜入过几次,不过哈维·耐梅沃克已经在一个星期前死了,这一点他十分肯定——分清现实和梦是十分重要的。
至于已死的外公是如何做到把他拉进这个梦境,就不得而知了。
梦中的病室突然整个震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病榻上的老头开口了。
“你知道我为何英年早逝吗,小子?”
“呃,出血性中风和肝损伤,另外,你享年85岁。”
“我不是在问病因!”老头的飞沫又喷了他一满脸,“我在说人生的悲剧!你懂吗?我之所以会英年早逝——闭嘴!是因为那两个蠢货在空难中死后,一时心软,选择了来这边照顾你。这个又挤又吵、空气糟糕透顶、不能用Twitter和Netflix、还吃不到英式早餐的烂地方!我是在这里郁闷而死的!这就是我从钓鱼的时候开始,从《无姓之人》谈到《七宗罪》,一直试图告诉你的话,你明白吗?选择的——”
“……的重要性,对吗?”
“没错,试想一下,要是你的父母没有执意搭上那架飞机、要是我没有心软跑来这个鬼地方……”
病榻上的老头沉默几秒,唾了口浓痰。
“不论何时,务必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小子。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搞清楚什么是正确和错误,听好了——绝对不是什么律法、信仰、道德准则之类的屁话!永远不要让那些鬼话左右你的思考,知道吗!只有这里,”老头用力点点胸口,“这里才是让你做出正确选择的地方。”
面对铿锵的发言,杨心有些惊讶地眨眨眼。
“哇噢,外公,这还真是……对您来说……难得宝贵的‘最后一课’。”
老头从胸口的衣袋中摸出一枚硬币。
“……”
“啊?不是、不是,别被误导了,”老头连连摇手,把硬币塞进旁边一台点唱机,“我说的当然是内心,小子,永远遵从你自己的真心——”
“嗯,我知道。”
“——遵循自己的原始欲望,”老头继续道,握紧拳头,“去狩猎!去追逐利益!如果那个选择是和金钱有关,别因为什么法律和道德而束手束脚!如果是和美色有关,嘿嘿,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
“……我觉得您是时候退场了!”
老头笑着按下点唱机,双指齐眉挥个再见。
“I’ll play myself out。”
病室中缓缓响起老电影原声,他伴随舒缓的吉他弹奏躺下,瞳仁逐渐散开,死灰一点点覆上枯萎老脸,慢慢吐出最后一丝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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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usic.163.com/#/song?id=1432928 Moon River-奥黛丽·赫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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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安详的脸连同整个病室融为五彩斑驳的流质,如同浴缸中的水,旋转着灌入脚下的某个光点,而后那个光点“咣”地一下急剧向上扩大。
杨心倒抽着冷气醒过来,带着半醒的茫然左右看看,是在一辆出租车中。
对了——现实中的他,已经置身那张机票的目的地。
车窗上有一圈放射状的撞击裂痕,杨心迷惑不解地盯着裂缝间缓缓往下淌的鲜血,过了许久,才发现司机正看着自己。
“你还好吧,先生?”
“呃?啊……没事,”他摸头确定一番后说,“不是我的血。”
“我知道,车子刚刚撞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海鸟。”司机说道,抹了抹脸上的汗。
“哦……”
那应该就是刚才梦境中震动的来源。
司机按下车窗,让带着几丝咸意的海风灌进来:“这种事在岛上还挺常见的……这个第一印象不算太友好吧?”
岛上……?
杨心把头伸出车窗,望着眼前的景色。
没错,岛上。
视野的远处有耸入云霄的苍灰色火山,近处是被夕阳晕染成橘色的海滨大道,在两者之间——则是沿着海岸线蜿蜒连绵的碧浪沙滩、闪耀的城市。碧檐白瓦的别墅遍布在沿地势起伏的绿茵与椰林中,海浪声与海鸥叫此起彼伏。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父母曾筹划过来这里做一次旅行。
当然,那个计划随着两人的遇难而破产,这里也变成记忆中的某种禁地,而且那张机票看上去就通往一个充满不安、未知的未来。
不过当未来变成现在——似乎也没那么糟。
也许在这座城市的某处,会有一个能成为家的地方。
“不,不会的,”他笑道,“很好的第一印象。”
“那就好。”
司机重新发动汽车。
“对了,欢迎来到诺登斯。”
——5月20日 17时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