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很快复苏,他发现自己身处漆黑中带着点绛红的无垠夜空。
并非从陆地遥望,而是置身于这片死寂的旷渺空间,并且下方是铺至视野极限的幽黯海面,再加上无法阻挡的坠落——这种感觉可与浪漫完全绝缘,唯一的好消息是炮弹没打在他身上。
他在高空翻个身,看到疑似坦克炮弹擦入云层时留下的轨迹,然后——上方亮起短暂的火光。
杨心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懵住。
一架客机冒着滚滚浓烟,从云层上方滑下来,一块巨大的机翼碎片在又一次爆炸后与机身脱落,客机勉强保持平衡滑行了一段距离后,整个机身不可避免地翻转,朝下方的黑暗海面旋转着、不断解体地……直线坠落。
他的大脑被那段发生在眼前的死亡旋转绞成一片空白。
“你以为移动是完全随机的吗?那都是基于你的记忆和印象进行的!”
哈特曼带着狂笑的说话声闯入空荡荡的大脑,在四壁回荡,带来如雷鸣般的滚滚回音。
那都是基于你的记忆和印象进行的!
基于你的记忆和印象!
你的记忆和印象!
你的记忆!
你的记忆!
你的记忆!
……
……
杨心抱着头,咬紧牙关。
自己记忆最深刻的飞机失事——不,自己永远忘不掉的那场飞机失事。
他看了那么多跟进报道,读了那么多解密文章,对每片残骸的位置都滚瓜乱熟,甚至在地图上不停搜索附近的岛礁——只为给自己一个虚幻的慰藉:说不定他们正在哪座岛上过着现代鲁滨逊的生活。
啊,是啊……眼前这片晦夜,身下这片海域。
还能有别的吗?
他痛苦万分地蜷紧身子。
自己的父母,就在那架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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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撞上某些东西,将之折断好几根,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枝条与茂叶缠进视野,以惊人的弹韧性将落势消解,裹着他滚落在地。
他慢慢爬起,看一眼被自己压塌了一半的柳树枝条,再看向暮色中的湖心岛、洒满金色的湖面——以及不远处的熟悉背影。
“我这是……在空中做梦了吗?”他摸着额苦笑道。
不,应该不是——旁边那个抱着孩子惊恐地瞪视他的少妇……有一张十分普通的脸。
他踉跄着走向那个背影,脚下一软,滑倒在其身边。
“这次又怎么了?”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用不耐烦的声音问道。
杨心保持仰躺的姿势,用手背盖住眼,艰难地哽了几下。
“我……外公,我可能……呜……是我害得那架客机……”
“别老是跟我唠叨这个事!我早跟你说过了,不一定是那架客机!而且也不一定是你那颗炮弹打中的!”
杨心抱着头抽噎一阵,突然猛地抽身坐起:“等等……你怎么知道炮弹的事?!”
他震惊地看着外公的脸——为什么这老头对自己的到来显得安之若素,而且好像早就知道客机和炮弹的事,甚至……听其话中意思——还是自己告知的?
老头也满脸疑惑地转头,两人视线交织在一起,互相交换着奇怪、惊讶、疑惑之类的表情,然后一齐变成恍然,再同时脱口而出。
“——这是你第一次回溯?”/“——我之后还见过之前的你?”
简而言之,这已经不是两人首次以这种形式会面了,未来的杨心将会——或者说已经,和过去的哈维见面不止一次了,而且即将——或者说早已,讨论过客机和炮弹的话题。
“时间旅行……可真是够颠倒错乱的,嗯?”老头摇着头叹道,“你看过那部《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吧?我差不多也可以拍一部《时间旅行者的外公》了,哈哈哈……”
他没心没肺地笑了半天,看到外孙脸上的魂不守舍,才收起笑。
“咋的了,看着像刚从三途川里捞上来一样,第一次回溯有这么不堪吗?”
杨心倒回草坪,懊悔和罪恶感又像蟒蛇般绞紧全身。
“我搞砸了,外公……I fucked up everything!”
“噢,看这口气,应该是干了比买彩票更严重点的事?”
“……我把白垩纪的恐龙带到了尼斯湖;把300年前的海军军官带到了现代;毁掉了二战时的密码破译机;害一个皇帝意外驾崩;还用炮弹打中了爸妈坐的飞机,该死……那上面有200多人……!”
他恐惧地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已经沾上200多人……不,不对。如果历史进程因他而改变,那这双手沾染的,将是成千上万人的……
老头注视着湖面,突然长叹一口气,瘦如枯枝的手指以前所未有的平稳感,握住他颤抖的手。
“你在想什么我大致清楚,小子。以及……我可以肯定你所想的大部分是错误的。不,我不是说你不需为那些事负责,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现在是吧?”
得到点头的回答后他笑着继续:“我倒是很高兴看到你小子有了责任感,只是不要过分浸溺在其中,知道吗?至于我想说的是,你没必要担心世界会因为你做的事而变化,你看——世界根本没变嘛,”他用手扫了扫四周,“我们现在又没在用德语或者日语交谈,没有吧?
“可恐龙……”
“尼斯湖本来就有水怪传闻,至于飞机,假定那架客机确实是你爹妈坐的那架,那么它的失事不是早已经发生了吗?”
“……”杨心惊异地看着老头,他今天似乎意外地思维清晰,“那……那破译机、皇帝还有船长呢?”
“我确信你能找出证据的,关于那些事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证据,”老头收杆拉上一条鲫鱼,“至于那什么船长,你再把他送回去不就得了。”
“你的意思是……”
“那些都是已经发生在历史中的事,”老头慢慢说道,“你并没有改变任何事,小子,你只是回到那些时间点,完成了你该参与的部分,仅此而已。”
杨心沉思良久。
实际上他在酒店时已经隐约有了这种感觉——过去早已有了他留下的踪迹,只等他回到那些时间点去完成。只不过后来被一连串的“意外”吓到,又被哈特曼言语蛊惑,才吓掉了魂。可……
“你说那些事已经是历史,说得像是无法更改的宿命一样,就……就不能只是意外吗?如果我现在回到飞机事故那时候,把那颗炮弹挡开……”
“你应该明白那样会发生什么。”
杨心低头沉默。
他明白的。
就像在安全楼梯和酒店卫生间时一样,当他意欲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意欲阻止自己去餐厅派对时——就会有其它的人和事出现阻止他,而且那些人与事也是早就留在历史中,甚至是他自己留下的。
想到安全楼梯发生的事,他的头就一阵绞痛——被那无法解释的因果逻辑。
他被弗雷奇骗去餐厅参加派对,时间回溯后跑去质问弗雷奇时,赫然发现骗他去餐厅的主意竟是他自己帮弗雷奇启发的。
类似的怪圈还有很多——因为莉兹蒂尔的不作为导致哈特曼1号被杀,他踏上回溯之旅,结果在过去惹怒了莉兹蒂尔,导致她的不作为;因为哈特曼求助而回溯过去,结果是回溯的自己让哈特曼萌生求助想法;因为诺埃尔口中的承诺而回到过去,结果发现又是他启发她提出了承诺;因为哈特曼1号(实际是2号)出现在伦敦而跑去找香蒲,导致两人关系破裂,结果发现是他自己把2号带去的伦敦……
这种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的逻辑死结,难道就是哈特曼口中所说的……崭新的因果关系?
老头看着他拧成绳一般的眉头,笑道:“你在想‘循环’的事吧?”
“循……环……”
这个词在哈特曼和弗雷奇口中都出现过,而眼前的人显然也明白它的含义,甚至用破锣嗓子哼了两句“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
“我……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循环’,外公。我怎么能既是因又是果?”杨心摇着头道,“而且就算是循环,也总得有个起点吧?比如说和诺埃尔的循环中,‘承诺’这个念头到底起源自何处啊?我根本找不到这些‘循环’的因果起始……”
“谁来告诉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嗯?”
老头举了个很不符合他风格的哲学思辨例子,杨心有些惊异地眨眨眼。
“你今天……是没喝酒吗?”
外公笑着比个V字。
难怪画风大不一样。
老头凝视着湖面,稍微陷入沉默。
良久后才继续。
“你有许多无法想清的疑问,我知道。我就用刚看的电影里的台词……来回答你吧。”
他遥望远处,再次沉默几秒后,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