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群和他的颤抖同步，涌起一阵浪潮般的躁动。
哈特曼，疯狂而癫狂的逐神者。
一个踉跄，跪坐在水面，镰刀一个咕咚坠入水中。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呴着。脸上逐渐覆盖一层……代表垂殁的死灰。
杨心竭力撑起身子，惊异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耄耋老人，周围的人偶正抽搐着连片倒地。
在这一“天”的追逐与逃跑中，出于无需多言的原因，他把注意力过于集中于眼前人的危险与疯狂上，竟然一直忽视了其身上其实十分显眼的另一个特征——苍老。
而此时——这个特征在眼前压倒性地呈现了出来。
他看着抓紧胸口，呼吸一次比一次艰难，声音一秒比一秒混沌的哈特曼。
他难道是……
哈特曼抬起颤抖的手，看向落下淅沥小雨的阴云天空。
“雨中……雨中的眼泪？不，不……我不能在现在死……”
他梗动着喉结，哽咽着声音，躺倒在浩淼海面。
“给我……再给我几个小时……我……我不想死……呜，诺埃尔……诺埃尔……”
他竟然……要老死了。
抽搐的人偶群对着天空，发出连片的凄嚎。
就在此时，头顶的稠密雨云被突然推散，揭开一大片血色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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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所有电视突然同时闪烁，然后全部变成此时天空的画面。
一道覆盖天空的巨影从缓缓熄灭的残阳中逐渐剥离，降临被夜幕揭满的世界。
巨影融化着周围的苍穹，卷作一袭星空帷幔制成的漆夜长裙，然后纯白双腿在飘拂着黯淡星光的裙褶间逐渐隐现。接着同样皎洁无暇的双臂拂动云层，化作肩后的垂天之翼。更多浩瀚星辰萦绕在其周围，化作浩瀚的漩涡——就像是银河的旋臂。
她就这样旋转着、缥缈着从穹顶降落，一点点揭开雾霭般的柔发、碧月般的蓝眸，氤氲在云海中的星曜眼影与柔媚容颜，如传说中的天使一般，被无数色彩与光影缠裹着，缓缓降入海中，荡起千万道墨浪。
“香……香蒲……？”
他在失血与剧痛造成的视线模糊中勉强辨认出那张脸。
那是他绝不可能认错的容颜。
长着香蒲脸庞的巨大天使将皎洁双手从云端慢慢降下，落下的方向正朝两人——不，准确来说，是不远处的哈特曼。
那个濒死的老人躺在巨浪与漩涡之上，垂殆的脸上却露出之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安宁。
仿佛他已成神，即将拥抱不朽。
“啊……诺埃尔，你……来迎接我了……”
说完，他被无形的力牵引着，缓缓浮起，升向着那双温柔的手掌。
“明明……是，是香蒲……吧。”
杨心默念道，躺在浪尖看着映在夜空中的天使笑靥。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
也许在哈特曼眼中的天使确实有着银河般流泻的长发，以及如星云般璀璨的紫眸。
也许……天使在每个人眼中印下的，都是他/她最珍视之人的模样。
当察觉到这点时，他终于也看清被绮丽光影所掩盖的一些错觉。
天使的漆夜长裙，裙脚部分缭乱而破碎、朝海面流淌着黑色物质，有如……死神的长袍。
而她背后两道垂天之翼，则是很明显的、卷曲的星云触须。
这肯定不是天使，只是在他们眼中显出不同的模样。没错——漂浮在周围的电视里，也呈现出万千张不同的天使面容。
或许这就是拉-索伊拉提普，传说中旧时代的神，或者，至少……它的亿万平行化身之一。当它授予旧血的人类即将死亡时，它就会盛装而至，隆重地迎接。
迎接死神的使者之死。
但是……这样有什么不好？
杨心凝望着夜空的斑斓光影。
谁会拒绝这样美妙的……甜蜜的死亡？
就在此时，天使的手指终于和哈特曼汇合，如同呵护最珍爱的宝贝般，将之温柔地拢在掌心，向着天空缓慢收回。哀鸣着的人偶们同样被引力吸起，成千上百地、如同萤火虫群一般飘向天空，甚至巨大的恐龙尸体也升腾而起，被揉作碎片后，一起蹁跹在周围的星辰与云海间，化为绚烂夜空的一部分。
唯一留下的，只有在巨浪中翻滚颠簸的杨心——看来今天不是他的死期。
然后天使开始重新升向夜空，回旋着、迤逦着，温柔地凝视手心的哈特曼。虽说下方的他不太可能看到，但想必……哈特曼也在幸福地回望他眼中的诺埃尔吧。
她就这样慢慢飘回云端，就连那些电视机、那些浮在水中的坦克废墟与残破船舶，也跟着鸡犬升天，成为她足尖和裙摆周围的几圈旋涡。然后——在一次温柔的回眸之后，她的旖旎幻象，连同周围的环状涡旋、连同所有的光华与色彩、连同欢呼的人偶，以及手心的那点光芒——全部荡作细碎的星屑，闪耀着、散落着，逐渐与黯淡夜空一同消失无踪。
残阳重新夺回世界的色彩，远处的鲸鱼仍在空中声声长嗥。
这个世界的哈特曼死了。
他躺在逐渐复归平静的海面，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了看。
5月20日 22时20分，诺登斯。
只比那边的哈特曼晚了几分钟。
杨心把手从眼前挪开、摊回水面，手机咕咚一声沉进水里。全身积累的伤痛和疲惫开始撕咬起意识，再也无法动弹丝毫。
结束了。
他闭上眼。
说不定，连他自己的生命也一起……
我死的时候，像那样的天使……会不会也来迎接呢？
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狮身人面雕像的虚无面部。
一一一一一一
回程旅行几乎没留下任何印象，他的意识在黑暗边缘沉浮，只能看到各种光在眼中留下的耀斑。
后背再次接触到地板时，他抬起头，恍惚中看到缓缓离开的雕像、一脸震惊地盯着他的弗雷奇。周围是酒店的客房走廊，身下是熟悉的，带长流苏、织有海浪纹图案的涤纶地毯。
然后枪声震痛耳膜。
他竭力爬起，在地上打了好几个踉跄，看向传来枪声和吵闹的门，瞬间意识到现在的时刻。
“不……不要，不要那样做，诺埃尔！”
然而香蒲拉长的“别——！！”在耳边震响。
他滚倒在地，明白发生了什么。
满腔的不甘化作嘶声大叫。
“啊——啊啊啊啊！！”
杨心连跑带爬地闯进1408房，地板上的他自己刚好消失在细碎的罅隙中，逐渐失去最后一丝生气的诺埃尔从其手中落在地上。
他则在香蒲与莉兹蒂尔的惊恐注视中摔倒在地，和那颗凝结着微笑的头颅悲恸地对视。
“不要……第三次……”
意识再也无法支撑，迅速沉入无尽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