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雪迎有些期待地继续问道：“谈什么？”
凌烟一边绕着后脑勺一边答道：“总之，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在凌烟的提议下，于是两人乘着电梯到了医院的住院层，找到了一排位于走廊尽头的僻静处的铁椅。两人于是就这样面对着冗长的走廊，背对着身后的阳光，选择了两张位置居中且并列的位子分别坐了下来。
虽然雪迎已经等着这样一个能和凌烟谈谈的机会等了很久了，但如今真的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她心里却反而感到想要放弃。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不论接下来，凌烟要和她谈的话题是什么，她都没有自己能好好回答的自信。
甚至于即使就这样和他并排坐着，雪迎便感到自己内心像是一只悬在桌子边缘，装满水的玻璃杯般；若凌烟这场对话的目的只是再一次将她推开，那么这一次或许她的心便会如同玻璃杯一般摔到地上，带着满地的泪水化作碎片。
可幸运的是，雪迎果然又一次猜错了心上人的心思。
“我说啊，我之前试着叫你‘雪迎’的时候，为什么你那么狠地揪了我的脸啊？”
“……啊？”
就像是在一场准备许久的高难度考试中，看到了一道问自己此刻在用什么笔的填空题般。对于雪迎来说这个问题实在过于随意，反而让她开始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深意来。
难道说，自己之前揪他的脸，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拒绝他吗？！
或者说，这个问题是什么能从回答里看出潜意识的心理题？！
抑或是，他因为自己之前揪他揪地太疼了，他一直在耿耿于怀？！
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单纯的在好奇自己为什么揪他脸？！
结果就在雪迎于脑里一层套一层地和这个问题斗智斗勇时，提问者本人的他反而先放弃了地说道：“不，你要是不想答就算了吧。”
眼看“交卷时间”到了，雪迎于是只好发挥了自己多年优等生地经验，赶鸭子上架地回答道：“不不不！我……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刚睡醒，听到了你喊我的名字难以置信，于是在……惊讶和迷惑地情感下！无意间加重了我手的力道！而对于这一行为我并不抱有任何的对你的敌意或者拒绝，若这个行为无意间对你造成了伤害我十分抱歉！
最后，我想说我其实是很愿意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的！”
在听完雪迎这一内容全面而逻辑严密，且带有一个对内容具有总结性的句子的答案后，凌烟眨了眨眼，面无波澜地答道：
“啊，是吗？”
“………………”
在这时，雪迎想起的是自己以前考试答题时偏题了的经历。
【不对吗？！为什么？！我应该面面俱到了啊？！而且也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地方啊？！
不！难道是我一下子话说太多了，结果没让他抓住重点？！而且那么啰嗦的长句会显得我不够真诚！没错，一定是这样！接下来该考虑应该是精简化的思路……要不举个例子试试？】
在雪迎又一次火力全开的想要解开这道高难度的阅读理解题时，看着她那瞎费劲的模样，凌烟无奈地说道：“唉。真是。
你啊，到底是把我当成了什么牛鬼蛇神了啊？”
“……啊？”
“我就是单纯在想，如果之前吓到你了，就好好和你道个歉啊。而且感觉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开头的话题也挺合适的。”
“不，你当然没吓到我啊！我都说了我很乐意你叫我雪迎的！不如现在开始你就这么叫我也没关系！”
凌烟闻言朝雪迎的方向望了眼，接着他低下头，神情有些疲惫地说道：“……那，雪迎？”
“嗯！”
“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啊？还有我拜托你这次别再想那么久才回答了。”
“这个……”
看雪迎又皱起眉地思考了起来，凌烟立马又重复了一遍道：“别想了，直接答就行了。”
“直接……”雪迎低着头，脸上微微浮起红晕地说道：“……那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凌烟毫无动摇地又问道：“我不是问那个。是问更具体的……
……嗯，要不这样，你干脆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算了。”
“……然后你好改吗？”雪迎眼神失落地说道。
“我才不是在玩这么幼稚的套路。我是真的在问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啊。很认真地在问。”
“那……那当然是！”
雪迎挺直了腰板，眼盯着脚尖，想要给凌烟一个答案。可是，明明已经向自己回答了无数次的这个问题，却在此时变成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难题。
【“因为你当初救了我。”】
不是。
【“因为我憧憬你那不被束缚的生活方式。”】
不是。
【“因为你带我见到了许许多多新鲜的事物。”】
不是。
【“因为你长得是我的类型。”】
不是，而且这个完全就是撒谎。
【啊嘞？为什么？
说些什么啊，我。
为什么这种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啊！？
不管什么都好，说些什么啊！】
渐渐的，雪迎刚刚还充满自信地直挺起的腰板，又慢慢地弯了下来。
所有那些在过去雪迎用来说服自己的答案，在这最关键的时候，面对着自己一直喜欢的人的这瞬间，却全都变得苍白无力了起来。而不论她怎么努力地想要挤出哪怕一个字来应付过去，嘴唇却都像是被冻住了般，无法开口。
“果然，会这样啊。”
“……不对！”就像是溺水后挣扎的人般，雪迎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瞪着地板辩解道：“只是……我只是一时没办法把语言整理好而已！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烟抬起头，闭着眼叹了口气后，说道：“你又知道我是怎么想了的吗？”
玻璃杯，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朝外推着。
“那你告诉我啊……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明白啊？你要是告诉我了，就算我不能立马明白，也会尝试去明白的。”
纵然呼喊，纵然祈祷，甚至恳求。玻璃杯依然无法挽回地，向着边缘平移着。
“为什么我非要告诉你不可？”
直至坠落。
“对不起……”
终于，泪水从坠落的杯中，大滴大滴地洒了出来。
“…………唉。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雪迎。我真的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啊。”
“可是，擤，我也很努力去理解你了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我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诶？”
刹那间，雪迎为之一怔，甚至连眼泪都停了下来。接着，她终于第一次在这场谈话中，看向了坐在左边的凌烟。
凌烟的神情并不像雪迎想象中那般，透着仿佛能将顽石都切碎的锐气，反而平淡到让雪迎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波动，就像他刚才所说的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
很快，雪迎就发现了。
凌烟在说的，不应该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可是……】
又一次，未等雪迎思考完毕，凌烟便又继续自嘲道：“不，不对。其实我大概是比普通人还要差一点的那种家伙。成绩也不算好，长得也不算帅，性格更是糟透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家产什么的能弥补这些缺点。”
“不对……”
虽然雪迎想反驳，但凌烟依然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所以我是真的搞不明白啊，这样的我在你眼中，到底是哪里有魅力了啊？更何况你可是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般捧着的女神。难道说只是单纯的喜欢我这种类型吗？或者说你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吗？
又或者，只是误会了些什么，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为什么？”听着凌烟这样奚落自己，雪迎终于忍不住地握住了他无力地垂着的右手，说道：“你怎么会是个比一般人还差的人？！”
凌烟虽然没有挣开雪迎的手，但也没有回握，只是无力地让右手被雪迎握在手里。
“我就是个，比一般人还差的人啊。“
“才不是！
我从小到大，大家都只把我当作是个用来展览的娃娃而已。我……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一直乖乖地随波逐流，假笑着，自欺欺人的去认同那个别人眼中的自己。
你是第一个，第一个真的将我看在眼里，愿意和我吵架，愿意认真思考我的意见，而不是把我晾在一边的人啊！
这样的你……怎么可能是一个比一般人还差的人？！”
闻言，凌烟嗤笑着答道：“呵……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还是对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都不感兴趣而已。”
“怎么可能是这样！你明明帮过很多人啊！”
“就是这样的啊。在你们眼中我是在帮你们，但是只有我知道，我其实不是在帮你们。我只不过是在尽力去减轻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感而已。”
“……罪恶感？”
“没错，罪恶感。”
“那……你为什么非要背负什么罪恶感？为什么啊？！求求你告诉我吧！别老是一个人担着啊！”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年来一直被一个女孩子的怨灵所纠缠着，你会怎么样？”
“啊？这个……”在小小地迷茫了一下后，雪迎立马回应道：“那，那就去找道士啊？如果是心理疾病的话，就去找心理医生啊？”
“是呢，一般都会像你这么想。”凌烟松开了雪迎的手，接着说道：“可是，如果我告诉你，我其实很享受那段被幽灵纠缠的日子呢？”
“啊？！啊……”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而且雪迎也及时发现了地将表情变了回去，但是凌烟还是看见了。
雪迎脸上那一瞬间出现的，烦躁和否认。
“……对吧？一般都会是你这种神情吧？”
“对不起……但是，让我帮你啊！我刚才只是没有反应过来而已啊！”
“帮我？
你根本不懂啊。嘛不过说实话，我其实也是前段时间才慢慢明白这一点。
我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去做些我不擅长的事，折腾我自己呢？跑去撮合别人的感情就算了，跑去演什么男主角，甚至是陪你在这闹离家出走。就像我刚才说的，理由很简单，只不过是因为我想逃离自己心中的罪恶感而已。可是，要是没了那份罪恶感，我却也就没有任何在乎的东西了。
所以对于我来说，不管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不合群的怪人，还是一个残忍冷酷的坏人，还是一个没前途的废人，甚至是一个悲惨的病人，都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
我，既不想拯救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来拯救我。如果有谁能拯救我，也只能是我自己，绝不能是别人。
这，就是我唯一的自尊。”
“………………”
在凌烟那总是沉在无尽阴影中的眼眸里，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第一次迸发出了炽热的火光。那是虽然微小，但却凝聚了凌烟灵魂的全部才得以点燃的火种。是虽炽烈到绝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触碰，却依然在散发着眩目光辉的烛光。
在这一刻雪迎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办法告诉眼前这个人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因为自己已经隐隐察觉，不论是怎样的答案，恐怕都会被那团火焰给燃成灰烬吧？
而她同时明白了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为什么会有人，恐惧着凌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