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dise lost，失乐园。
人的僭越已无法挽回，人能分善恶，人应承其责。
人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从此，神失落了人，人也失落了神。
……
远处的云层投射微薄的天光，映在东方不败的瞳孔里。
地平线被高耸入云的华山轮廓挡住，有奇怪的形状。教主站在那里，尘世的某一个角落，那样望着天空，天光以相同的形式回应，像两种存在的互相对视。这是她走近那个院子大门时候的姿态。
地面暗淡，是巨大华山的阴影，在这个季节遮挡光和热，给予一些人凉爽，却还有一些人，得到的只是冰凉。
顾云水缩在院子的角落里，头顶墙外是淡泊的天光。而在他那一面，阴影却像流水倾泻下来，打在这个少年的脸上身上，有悲怆的无力感。
东方不败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瘦削苍白，压抑而沉默，当时看向她的目光里有怜悯之意，而只是短短几年时候，斗转星移，这样的目光从东方不败又看回了顾云水。
教主轻轻吸了口气，缓步走进去，走近顾云水，这样的动作没有让副教主有任何表示。少年紧紧抱着膝盖，寒冷的不是空气，而是某种源自内心的东西。东方不败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他，声音很平静。“云水。”
没有回应。
“我要走了。”东方不败也似乎没有任何等待回应的意思，有些絮絮的说。“去救之夏，她在华山上，对方的力量太强大。我不一定能回来。”
少年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把脸庞埋得更深，是一个摇头的动作。摇头的意思是拒绝，包括拒绝回应，或者根本就拒绝听见。
东方不败看着顾云水，只感觉到自己没有任何讲话的力气，胳膊在身子两侧摆了摆，微微转头看着暗淡的天幕。这样的颜色，似乎只能用来送葬。那样的场景，永远都带着无力挽回的悲伤和肃穆，她从未参加过类似的事情，而自己现在站在这里，反而如同送葬前的告别。
只不过，送行的不是别人。
“上华山的时候，令狐冲和小星星会跟着我。”她侧过头，说。“至于胜算……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还是沉默，少年唯一的动作就只有把肩膀埋的更深。东方不败叹了口气，在顾云水面前蹲下来，犹豫着伸出手去，把住对方的肩膀，触碰的时候计划能感受到颤抖，内心深处的绝望和无助。
“云水，听好。”东方不败凑近了一点，说。“我走了之后，接下来就只有你自己了……一切事情都要你自己抉择，不会再有人帮你了。”
“我……做不到。”少年的面容埋在深处，声音沉闷的挤出来。“我做不到的。”
东方不败微微愣了一下，没预见到有朝一日她了解的顾云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惜伤人，杀人，欺骗人去守着自己的信念。”顾云水抬起脸来。年轻的面容被看在东方不败眼里，脆弱，无助，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顾云水的样子，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一无所有。而现在更加的双眼无神，机械般的吐字。
“还有那样的力量，有过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做不到了。一开始我就没那种资格。”
“我……曾经以为只有这一条路，最开始我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了力量，以为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最后发现我有过的东西，我相信过的东西不堪一击，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我到现在一无所有了……守护谁的资格和能力都没有，也没办法为谁做任何事。”
“……一直以来我对林之夏付出的感情都很过分。一点也不尽职，又自私又懦弱，到头来只会伤害别人；跟最初一样，一点改变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做……比较好。”
“我不会同情你的。”东方不败一字一顿的说，很快的回答他。“那么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所以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等死？”
顾云水低下头，剧烈的咳嗽起来，更多的是清晰可辨别的抽噎。
“现在哭有什么用！？”
“你是不是在讨厌自己？”东方不败侧头，看不清表情。“所以才会强迫自己或者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是最好的最强大的的，其实……其实同样的事情做到别人身上更让你心痛，是不是？可是，那都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啊。这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吗？云水，这本来就是你可以自由选择的事情啊……”
“难道你不是！？”顾云水的手抵着墙，突然抬起头来大声的喊，泪痕满面的少年面庞。“……自己一直站在外面看着，做出完全不了解我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那样突然愤怒的语气让东方不败不知所措。从来没有人跟她如何对吼过，教主一瞬间有怒火，更多的却是无力感。东方不败一下子架住顾云水的肩膀，把他推在墙上。教主的额头能看见微薄的血管跳动，情绪又激动又无奈。
“我是不是外人能怎么样？！你只想要就这么放弃自己吗！？”
她伸手着起顾云水的脸，像一种声嘶力竭般的挣扎。“顾云水，你如果选择现在什么都不做的话，我绝对不会，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少年怔怔的看着女子，表情空洞，然而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滚落出来。
“现在你的想法不是绝对的啊，如果之后发现错了，就只有后悔，我就是这么一错再错的……”东方不败喃喃的说，眼眶似乎也有光泽。“很久以前的我就这么一步步的重复着自私和自恶。但是……每走过一步我会觉得自己又前进了一步，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重来什么东西，我不需要重来啊……”
“听好，云水。”东方不败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说。“再一次夺回力量去为这一切终结，扪心自问那团黑雾里的自己……你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才会留在这里的？”
“你不是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以前的你，现在的你，以后的你……你去找出来你心里共同的答案。”
“然后，等一切了结后……一定要带我们平安回来啊。”
东方不败松开一只手，解下了头顶青丝盘绕的那枝珠花，银色的珠花光泽一如当年，某个背面刻着不可见的小字，东方不败摘下来，塞进顾云水手里，紧紧握着。
“这是约定，要记得。”东方不败握紧顾云水的手，几乎是一种商量的语气，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嗯？”
面前的人抽噎着低头，有点头的样子。
东方不败的微笑有一种坦然，仿佛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担子，她低头看着这个依旧有些无法站稳的少年，面色苍白，眼神里有无尽的仿徨。
紧接着，她俯身上去。
少年的眼眸因为突如其来的唇齿相依而睁大。
东方不败疲惫的气息传入口腔，同样的血腥气场景仿佛当年，宿命一样的轮回。只是双方戏剧般的调换了位置，就连悲怆的夏末冷风都一如当年的夜晚：颠簸的马车，垂死的女子，对死亡的恐惧，无数个片段内心闪回，只是如今的女子已从死亡的阴影里更加强大，他却因为失却一切回到原点。
“这是你救过我的东西，现在……还回来了。”东方不败直起腰来，双手松开顾云水的肩膀。
“几年前的时候，你就像刚刚那样救过我，现在我这么救你……云水。”东方不败一字一顿的重复，说。“我要走了。”
顾云水失去依靠，一下子无力的踉跄脚步，坐在地上。
而东方不败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过头脚步不停的走出院子，坚决的姿态。教主一头失却了珠花的青丝在红袍上飞扬，构成一个离别的背影。
在少年眼里，像过去的一整个世界般，渐行渐远。
……
“这就是以前的故事？”
令狐冲在院子外面等着，看着走出来的东方不败，如此问着。
“嗯，结束了。”女子有些走神的应了一声，目光突然转移到令狐冲的衣服上。少侠腰间的长剑已经挂上，也换上了那套洗的干净的蓝色布衣，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抬头看令狐冲，问。“你比我还急着走？”
“教主有令，自然是指哪打哪咯。”令狐冲笑着摆了个姿势。“倒是你的样子，怎么跟如释重负了一样。”
“以前一直拖来拖去……拖轻了我自己，拖重了他的包袱，其实我是亏欠云水的。”东方不败低头说，令狐冲跟上她的脚步。“在最早的时候，大家都什么都不懂。我无论遇到了什么，都像习惯一样，把感情留在别人身上，不去管着。后来发现，我不能用相同的办法去对待每个人，因为有些时候，是需要一起承担的，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有云水，有你，有……有之夏。”
教主长出了一口气，停下脚步来，转身面对着令狐冲。“所以，令狐冲，我这么问很俗，可是我还是想说。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可以不跟我上山。救之夏是我的义务，却不是你的。而且……我不想看见我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东方姑娘，你的义务，难道不是我的义务？我早就是你故事里的人了。”令狐冲的笑容消失，很正色的看着东方不败，说。“要是我们两个还有不能一起做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失败，也是我想都不愿想的。难道你想有我们不能一起做的事情？”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我经历过一切了，经历过的权势，纷争，独尊……大多不适合我。所以我可以接受突如其来的一无所有……可无论得到什么结果，我都不要失去你们这些人。”
“你要是一直都这么想的话，失去的更多。因为越怕失去，只会越失去。”
东方不败和令狐冲听见声音，转头，看见星另一边的墙角走出来，走向他们这边。黑纱后的双眸平静。“从上山交手开始，所有的攻击都尽力打到那个人身上。我不会武功，没办法正面交战，只能支援你们一枪。这一枪扔出去就没有办法回来了，所以你们无论怎么样都要把最关键的时机打出来。”
“你也太直接了……这些话可以一会上山前再说的。”令狐冲看着东方不败脸色暗淡，本来还想开个玩笑。
“事情办完了？”东方不败突然开口，是对星说的，令狐冲讶然。“什么事？”
“你改过的葵花宝典我给了平一指，跟他说，我们上山后，立刻交给副教主。”星回答东方不败，扬了扬眉毛。“不得不说我有点好奇，那本葵花宝典让你改成了什么样子，有把握让副教主在最短的时间里回复武功。”
“你没有翻开看过？”东方不败说。
“……根本就没看出来你改了什么地方，只是把很多地方的字抹去了，莫名其妙的。”星说，接着耸耸肩。“不过我也只能看出来这些改动了……我不懂武功的。”
东方不败沉默着，没有接过这个话头。星却也没打算接着好奇什么，说。“你们要交手的那个人跟我一样，没有武功。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他手里的兵刃……就是那把镰刀。给他带来的力量，敏捷，都是凡人所无法达到的地步，只有我的枪可以克制，但是我只能出手一次，之前的攻势，只能靠你们两个打出来。”
东方不败略微点头。记在心里，表示明白了意思，然后拉过令狐冲的手要走。星隔着黑纱突然说。“什么心情？”
教主停下脚步，双眸移到星的蒙面上。“很急。”
“没有别的？”星接着问。
“没有。”东方不败答她，然后反问。“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心情？”
“你会受伤，会恐惧。”星说。“会经历没有也不会再有的经历。”
“我会受伤，会恐惧，会从伤口流出鲜血。”东方不败没有回头，说着，走过令狐冲的身边。“因为这些是我面对的，这些是我应得的。”
……
“因为至亲之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我来不及悔不当初，总有一个人要挺身而出。”
沈连城站在华山之巅，男人的白衣上带着血迹，不知道是谁的。镰刀的古老纹路有一些已经从刀锋上蔓延到他的虎口，像绿色的脉搏。他抬起头，瞳孔的理智被碧色鬼火替代，阴霾的天空下，一闪一闪。
“因为我们也许都接触过不可捉摸的东西，他们游离在世界之外，仰望与天穹之上，本来与我们毫无交集。”
蚊子手插口袋，姿态轻松的走在林间上华山的路。铁屑随着少年的脚步飞舞，他每走过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迹。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漆黑长衣皮甲的短发女人。淡眉凤眼，银发红眸，容貌像极了同一个世界里那个繁华享无数的红衣教主，是那种血缘近亲般的相似。双眸里，有最原始混沌的红色。
“因为我们也许都有无法追溯的过去，可能是尴尬的，深沉的，不可告人的，甚至是黑暗腐朽的。”
凝血和污水流下女孩子纤细的脚踝，从足尖不停滴下。被刺穿的手背伤口几乎和刀锋结痂在一起。水牢里漆黑如死，头顶却有一丝天光照射。林夏的喘息微不可闻，散乱的长发结满血污。女孩子抬起头，望着头顶几乎不可见的一抹光芒，映进她漆黑的瞳仁。更加惨烈，更加圣洁，也更加无情。
“但这些啊……不需要更正，小心，后悔或者思量。我相信人活下去就有希望，我相信活下去……一切就能好起来。盛日未落，皓月无损，繁星渺渺。天象如此，尚且众生？”
红雾从没有在教袍上爆发的如此迅速，转眼间就包裹了教主和剑客的身形，环绕满场的风声像狂啸，像呐喊。东方不败似乎最后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就拉住了令狐冲的手。二人就在星面前，穿梭进密密丛林，不见踪影。向着远处天际遥遥在望的华山之巅而去。
星紧密双目。黑衣女子在天和地，山和林，光和暗之间展开双臂，一如远处水牢里被囚女子的姿势一般。
她睁开双眼。
绿色的光环在她头顶盛放。地面飞沙走石漩涡逐渐聚拢，分崩又离析，瓦解成纷飞的雪花般的铁屑，再度聚拢。在圣女的张开的手掌中化作一柄锋利古朴的巨大长枪。同时映起的，是十二条光芒盛放的翅膀。
天使倒提枪柄，下一刻直冲天际，消失在不可见的苍穹。唯独那句同样的低语，在风中凌乱消失，不可再闻。
“但我心……如昭昭日月大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