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昊苍尚未回神。他望着白鸥的双目，屏气凝神。白鸥也毫不避讳，她直视着沈昊苍的眼睛，眼中流露的感情更加强烈。
冰冷的语气中，沈昊苍读出更多的是担忧和不甘，难道，这莫非不是她的本意吗。尽管心中依旧有着诸多疑问，但他没有再说话。沈昊苍转向大门，缓步挪去。白鸥的神情很古怪，但沈昊苍毕竟不会读心。
可能她有自己的苦衷也说不定。
下一秒，沈昊苍感受到房间内阴风四起，墙根震颤、摇晃不止，杂物飞散，如同地震。黑暗的灵感自内心涌出，沈昊苍没有打开大门，他回过头去。
“我叫你快离开，为什么不快点离开呢。”白鸥的声音响起，听来无奈而失望，“我总不能……”
白鸥的头发猛然飘起，左手轻抬，沉重无比的茶几随即脱离地面、急速飞来，桌上的茶具四处乱砸，撞碎在墙壁上。巨响过后，阴影袭来，黑暗顿时笼罩了沈昊苍瘦弱的身形。
沈昊苍抬手抵挡，却发现茶几并未砸在他的身上。白鸥指引祝福之力将重物升上空中，而它所击打的，则是无他人的房间中凭空出现的怪异黑影。黑影静静伫立，周围的黑雾慢慢散去。
沈昊苍跌倒在地，他发觉自己依旧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你……早就知道？”
“你刚刚进门，我就感觉到房间中有诅咒的反应了。”
话音未落，黑影扩散。那黑影周身的浓雾围绕着沈昊苍和白鸥的身体，沈昊苍只觉呼吸困难、头昏脑涨，肺中的空气在被不知名的力量转化为剧毒的气体，剥夺他的能量、侵蚀他的精神；沈昊苍挣扎惨叫，仿佛万蚁噬心。
一阵劲风旋即吹散了痛苦的源头。白鸥冲入阴影中，猛烈的飓风环绕在她的周围，黑雾与阴影被她阵阵驱赶、逼出原形。
她苗条的身体乍看之下柔弱无力，但沈昊苍领教过她掐架的本事；何况如今的她，更以受祝者的身份出现在沈昊苍眼前。
“这间房子，可能要废掉了……”白鸥看了沈昊苍一眼，无奈地摇头。当机立断之下，白鸥飞起一脚，脚腕上缠绕的祝福之力将黑影狠狠甩出窗外，碎裂的玻璃散落地板，嘈杂的响声引起了邻居的注意。
“快跳下去！有人要发现了！！”白鸥猛拽沈昊苍的胳膊，“没有时间展开认知阻碍的结界，我下去之后你赶紧逃！”
落地窗已面目全非。虽然只是四楼，但轻微恐高的沈昊苍向下凝望时，竟浑身发软、迈不出步。况且他现在仍然无法唤醒体内的力量，以肉体凡躯向下掉落，定会粉身碎骨……
但不等沈昊苍迟疑，白鸥已经拉住他的手腕，猛力向外一跳。
迅猛撞来的地面和周围奔腾的气流擢住了沈昊苍的心。他呼吸骤停、心率不齐，而地面上涌动的黑影映入眼帘时，恐惧和压抑更是再度加深。
“唔啊——！！”
沈昊苍即将撞到地面时，不由自主地闭紧双眼、惊叫出声。但半秒过后，沈昊苍发觉自己并未受伤。睁开双眼时，他才看到，白鸥正将他的身体用祝福之力举上半空，此时的他双脚悬浮、离地不过三公分。
“感谢风吧，这是它赐予我的权力！”
一辆弃置路边的汽车悬空而起，仿佛炮弹一般划破空气、由远至近直逼而来。黑影来不及躲避，被车身砸个正着。片刻之间，油箱炸裂，火焰腾起、巨响连连。
而被火焰烧灼的黑影，发出防空警报般的长鸣，它的形状如变形虫般不断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在沈昊苍双脚落地、还未找到安全的躲藏地时，黑色的阴影就再次扩散了起来。
“可恶……”白鸥猛然后跳，借助受自己操控的气流浮上半空。
沈昊苍没法准确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看着那个黑影渐渐虚化，仿佛局部的地域在几秒钟内陷入了静止的黑夜，一片黑暗的空间以黑影为核心向外扩张，翻腾的火焰、惊慌的行人、行驶的汽车，在被黑影笼罩之后全部停止了活动。
“黑洞秽灵……”白鸥咬牙切齿，猛然尖声高喊，“沈昊苍，你赶紧跑！！”
“我……”
“没时间和你解释！！现在你真的要赶紧了！！它的目标是你！！”
沈昊苍的身体先大脑一步采取了行动。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反方向迈开，不由自主地跑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因为背后的黑暗正急起直追、步步紧逼，他的速度远远落后于黑色阴影扩散的速度。
他只是觉得恐惧占据了他的内心。
黑暗像吞噬周围的空间一样，吞噬了他的身体，不费吹灰之力。
……
“……我……很恐惧……”
沈昊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他非常肯定，自己的嘴唇没有活动，声带也没有震动。他睁开眼睛，黑暗中，自己正站在自己面前。面前的人，有着沈昊苍的脸、沈昊苍的身体、沈昊苍的衣服。
以及沈昊苍的声音。
他和沈昊苍本人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一点就是乌黑的脓血从他的七窍流出，散发死尸的腐臭和真菌的腥气。他的双眼没有眼白，黑色的眼球嵌入两只眼窝当中，直勾勾地盯着沈昊苍。
“我很恐惧……你也很恐惧……”
“白鸥呢？！白鸥在哪里？！”
沈昊苍徒劳地大声发问，但面前的赝品并不理睬他。赝品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话，魔力般的话音像利剑，刺进他的心窝。赝品的脸让沈昊苍想起已被以撒击碎的叶夕彩，那时的她也是如此。
面无血色、神情呆滞，俨然一具行尸走肉，但又让人无比心痛。
这里是黑洞秽灵的体内，沈昊苍刚刚意识到这个事实——在他看到白鸥之后，才发觉周围的黑暗是多么令人惶恐。
心烦意乱之时，面前的赝品向他走来。赝品的眼睛不断流出黑色的血液，顺着脸颊流到衣服上、地上，散发着古怪的气味，令人恶心无比。他的脚步平稳，但动作机械而不自然。沈昊苍看着赝品的脸，一拳挥去。
很讨厌的东西。
赝品烟消云散，但留下的是地狱一般的街景。沈昊苍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这才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处在黑暗的公路中央。
周围的车辆和行人静止着，冻结为固定不变的姿态，他们的表情或惊恐、或茫然，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不知所措全然由他们扭曲而不自然的动作表现出来。
天上有成群的乌鸦在盘旋。而此时此刻，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那片群鸦的黑云是活动的。依然有赝品在静止的世界四角浮现，黑暗中唯有那点点惨白为暗色添了些许反差。
“我很恐惧……”
正如赝品所说，沈昊苍的内心的确充满恐惧。但或许不合常理，在沈昊苍的心中，比恐惧更多的是愤怒，而比愤怒更多的，则是迷惘。
“狂怒带来末日，末日激发狂怒……”
“祝福啊，祝福。终焉啊，终焉。”
低语响起，沈昊苍感到身体发热。在空旷的街区，他看不到白鸥，但他能隐隐约约听到白鸥的声音，她正在极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什么，呼唤着某段早已失落不见了的记忆。
“这里就是秽灵的内心吗……”
烟灰色的浮尘飘落在沈昊苍的衣服上。沈昊苍用手拍落，但抬头时，面前浮现出的一张脸令他无比惊讶。
“你是谁？！”
那是他自己的脸，完完全全的自己的脸。而且和其余赝品不同，这张脸上的神态，富有活力、极其古怪。
沈昊苍连忙后退，差点跌倒。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呼呼呼……”
他在笑。沈昊苍意识到，他在笑。另外一个自己露出了令人生厌的笑容，双眼圆瞪、嘴角流出白沫，不断发出尖锐的嘲笑声。自己的整个人生，自己的整个世界，在这嘲笑的声音中沉沦，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某种不可抗力所否定。
“嘻嘻…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声刺耳，沈昊苍身体的热量上升，顿觉愤怒的火焰直向头顶冲撞。赝品向他走来，表情扭曲，像马戏团的小丑。他不断嘲笑沈昊苍，不断地嘲笑，未发一言，却只是发笑，在这静止着的、翱翔着群鸦的诡异永夜中，离奇而疯狂。
叶夕彩。
他不是在嘲笑沈昊苍。他在嘲笑的人是叶夕彩，他在嘲笑的人是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所有重要的人，曾经拥有过的所有重要的东西。
他在嘲笑自己的过去，失落了的那段记忆！
“是吗……叶夕彩……”沈昊苍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搭在额头上，遮蔽了视线。
“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沈昊苍终于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叶夕彩……叶夕彩……叶夕彩——！！！”
火焰从体内迸发，恼恨的表情变为暴怒，沈昊苍只觉得身体轻盈无比，一切痛苦离自己而去。幽蓝的颜色覆盖了沈昊苍的视野，黑暗被火焰点燃，浓雾仿佛硝烟，他的怒气不受自己控制，经由灵魂深处嚎叫着爆燃的力量，从他的心灵和肉体中喷薄而出。
“叶夕彩！！以撒！！以撒！！”
“嘻嘻……呼呼呼呼……嚯嚯嚯嚯嚯嚯……”
沈昊苍伸出燃烧的双臂，抓住赝品的双肩，他钢钩般的手指捏得骨节吱吱作响，甚至可以听到赝品骨头破碎的声音。沈昊苍的双眼瞪得宛若铜铃般大，就像要从眼眶中迸突出来一样，他的双手死死地捏着，手指扎破皮肤、肌肉，仿佛铁钉，嵌入赝品的体内。
赝品依旧在用疯狂的眼神凝视着他，嘴角流着白沫、发出讥讽的笑声。沈昊苍的力量灌注进包裹双臂的苍蓝火焰，将赝品左右撕裂，尸身黑血喷溅，骨骼碎裂、五脏四散。
远古苍凉的呼喊、遍布宇宙间无可比拟的神圣，那道裂缝在眼前裂开后展现在面前的景象，沈昊苍将铭记终生。
“祝福啊，祝福……终焉啊……终焉！！”
低语在耳边响起，沈昊苍此刻听从了它的召唤，同那声音一起，浑身燃烧着苍蓝火焰的沈昊苍高举双臂，向天呼喊——
“祝福啊！！祝福！！终焉啊！！终焉！！”
沈昊苍只觉得那份无可比拟的神圣充斥了脑海和身心，但那之中混杂的污染之物也随之进入。有另外的声音告诉他，等价交换的规则，无论在哪里都存在。
沈昊苍却置之不理。此时的他，已放弃思考。此时的他，已被怒火攻心，强劲的火焰之风席卷了他的魂灵。沈昊苍高举双手，慢慢握拳。所有的赝品在他的身边聚集，一股巨大的蛮力在空气当中凝结，静止的黑夜当中，沈昊苍凭着暴怒的力量，将嘲讽他情感和过去的赝品统统碾碎。
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而那黑血特有的腐臭气味更是填塞了沈昊苍的鼻腔。
然而，这味道只能使沈昊苍的愤怒燃烧得更加剧烈。沈昊苍仰目望天，脸上带着扭曲到变了形的表情，身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与此同时，十二道明亮的闪电同时从天降下，伴随着雷声滚滚，好似号角在天边吹响。
“祝福啊！！祝福！！”他高声喊叫，“终焉啊！！终焉！！”
秽灵的结界开始松动。
怒吼声消散，空间的崩塌旋即开始。崩塌的过程挤压着沈昊苍的意志，而他看到白鸥的身影正从极远之处靠近，目力所及之处尽都变为虚空，好像空间本身被压缩，而黑暗逐步消散，成为白昼，直到一切恢复正常。
气喘吁吁的白鸥站在沈昊苍的身边，她迷离的眼神和浸湿了衣服的汗水，昭示着她曾经受过精神上的何等折磨。
“沈昊苍，”白鸥直视前方，声音颤抖，“果然你……”
“……以撒。”
沈昊苍遥望远方，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站立在街道拐角。那身影好似在观察着什么，并未采取行动，冰冷的面具和毫无特点的站姿，令人推断不出其意图。但是，沈昊苍知道那是谁。
以撒在暗中观察他们的动作。
被愤怒填满胸腔的沈昊苍并未立即行动。他只是木呆呆地凝视着那身影，虽不知那黑色身影此时究竟有何心情，沈昊苍只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非常平静。
那是只有愤怒到了极点时才会有的平静。那是即使大开杀戒也不会抱有丝毫罪恶感的平静。那也是即使造成毁灭也不会心有任何不安的平静。
沈昊苍已然力量觉醒，他此刻的心情，极度平静。
所以，沈昊苍也没有等待白鸥发话。他将白鸥甩在身后，身体宛若脱膛飞弹，冲向以撒。
以撒因身体的撞击而受到重创时，沈昊苍确信自己听到了音障突破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