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露雅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空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雪。她身上单薄的病服根本不足以抵御这样的严寒，可是她从出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露雅从小就患有白血病，为了给露雅治疗，家里已经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负债累累，而自己的身子也不见好转。每当看到同龄的女孩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笑，回过头看着那些难吃的药物和难受的化疗，以及自己脑袋上的假发，露雅就感觉到沮丧。
她从小就生活在医院里，读书是在医院里读的，过生日是在医院里过的，她每天除了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发呆，就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露雅还不会选择从医院里出逃。因为从小到大，她都尽量很听爸爸妈妈的话，不惹爸爸妈妈生气，只要自己乖乖地吃药睡觉，爸爸妈妈脸上的皱纹就能少一些，脸上的笑容就能多一些，面对自己的时候就能温和一些......
....但那样的装乖的日子，已经不长久了。
雪花飘下来了，露雅伸出手去接，啊，好冷啊，但又不讨厌这种凉冰冰的感觉呢....
她往手里呵了一口热气，思绪却飘到了今天上午。
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的便是医院走廊里父母和医生的争吵。
“医生，求求你了，就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我女儿才十七岁啊.....”
“求求您了，医药费我们一定会补齐的...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对不起，你们已经欠下了太多的费用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停药。”
“不要！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啊..那是母亲在哭吗....
露雅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门口，轻轻将房门裂开一条缝隙，她看见自己的母亲——那个脸上已经满是皱纹，头发凌乱的干瘦女人正跪在地上，拉着白大褂的胖医师求情。在她的身边，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也低声下气地祈求着。
“早在好几年前就跟你们说了。”胖医师很不耐烦地说道，“趁早放弃再生一个吧，没有必要在这个注定要死的可怜虫身上浪费时间和金钱。”
不过他的嘴角随后便露出一种嘲讽的笑容：“不过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不会听的吧，明明五年前你还是小有名气的老板，结果现在落魄到连公司都破产了..哼哼哼....我劝你们在没有欠下更多的债务之前收手吧，再生一个不也行吗？为什么还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你胡说什么！——雅儿他是我们的女儿，她可听话，可乖了！我们怎么可能放弃她！那样子岂不是连畜生也不如吗！”
“哼，那就拿出不放弃他的资本啊，大老板。”胖医师甩掉母亲的手臂，满脸鄙夷地说：“今天晚上再借不到钱，就可别怪我无情了，哼。”说着便甩了甩自己的白大褂，满脸嫌弃地走开了。
“穷鬼还好意思哭.....”胖医师在经过门口的一瞬间，似乎是注意到了露雅正在偷看，冷哼一声，故意调大的了音量。
露雅的身子颤了颤，母亲跪倒在地上，无力地哭泣着，父亲扶着她的身子，也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轻轻关上房门，露雅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原来已经....”
她靠在门上的身体无力地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露雅将自己的头埋进膝盖，董大的眼泪掉在了地上。
滴哒，滴哒。
却像是落在了水面一样，身下的地板似乎像一潭能照射出自己模样的镜子一般。露雅看着水面里的女孩，苍白而无力，却分外地丑陋。
....
然后，就决定了要逃走。
因为不想成为父母的累赘。
那个医师的话是对的，如果爸爸妈妈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话..那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孩子，那个孩子，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吧？他不会像他的姐姐一样，体弱多病，生下来便是爸爸妈妈的累赘，他能够生活在阳光之下，和同龄人一起嬉笑打闹。爸爸妈妈的脸上也不会再有悲伤，取之而代的，一定是幸福的笑容。
至于我..至于这样的我...
消失了就好了..消失了爸爸妈妈就能从这痛苦之中解脱了，是的，只要自己不见了，爸爸妈妈就能开始新的生活...或许一开始他们会很痛苦，但是一定会振作起来..他们会一起走向美好的明天...
至于我，至于这样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的累赘，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的负担的露雅....
死了..不就好了吗。
像自己这样的人，本来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活着的意义..只是寄生虫和害人精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的生命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任何意义，完完全全悲惨的，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啊....
露雅逃跑了。
对不起，爸爸妈妈。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请原谅露雅的任性吧。
露雅..再也不想拖累你们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露雅混入了人流之中。没有人会在意这个衣着单薄的少女，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做出什么表示。
走在陌生的街头，身旁是陌生的人，身上是单薄的衣裳，天空下起了大雪。
冷。
那是深入骨髓的冷。
从肌肤传来，先是将心脏都冻僵，再渗出四肢，让人无法忍受的寒冷。
自己....会冷死吗。
那样...或许也不错呢。
红灯亮了。露雅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扫了一眼，目光却在一个少年的身上顿了顿。
少年披着单薄的夹克，眼圈红红的，不知道为什么，露雅觉得他和身边的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但或许能感觉的到，能感觉的到，他似乎和那些冷漠的人不一样。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想那个的时候了。
露雅的目光放在马路上疾驰的汽车上，啊，这样说来的话，比起冷死.....被车撞的话..似乎一下子就能死掉了。
...一下子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整个人向着马路中央冲去。
炫目的灯光临近了。
露雅沐浴在其中，像是生出了洁白的羽翼一般。
再见了..爸爸...妈妈....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了。
然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少年。
那个在人群之中，和那些冷漠的人不一样的少年。
画面似乎慢了下来。
露雅看到少年眼中的眼神从呆滞变成坚定。
少年一直在坚持着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他舍身飞扑而来，想要救下自己？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露雅的嘴唇嗡动着，想说什么。
最后被疾驰而来的旋风和少年扑倒在地上。
“不要！”
她能听到自己和杜鹃一样凄厉的惨叫。
..........
“已经尽力了。”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在外面等待，冷的身子都要冻僵的露雅麻木地站起身子，拉紧了好心的护士给她披的夹克，颤颤巍巍向着医生走去，却听到医生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救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露雅的脚下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我...我能再看看吗....”露雅颤抖着询问道。
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露雅轻声说了句谢谢，慢慢地向手术室里走去。
手术室里，被白布遮住的少年，孤单地躺在床上。露雅颤抖着掀开白布，露出了少年清秀的面庞。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她痛苦地爱好哀嚎着，趴在床头失声痛哭。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救我！本来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别人都在袖手旁观，可是能为什么要跳出来救我啊！”
“这样一来...我的存在....岂不是更加地可恶..更加的让人厌恶了吗.....”
“为什么要救我这样一个活不长的人...为什么.....根本不值得啊.....”
门被推开了。
急促的呼吸声令露雅怔住了，回过头去，一身风雪的父亲正喘着粗气，出现在手术室的门口。
“爸爸.....”
父亲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上前来，将露雅一把拥入怀里。
“爸爸..爸爸！”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露雅，爸爸在这，爸爸在这....”
“爸爸..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害人精，像我这样的家伙，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为什么不抛弃我..你们明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个人也是..我明明已经活不长了，但他为什么还要救我！呜呜呜呜.......”
父亲轻轻拍着露雅的背部，柔声说：“露雅才不是可以被随便抛弃的人呢..露雅是爸爸最爱的女儿啊，爸爸怎么可以抛弃你..怎么可以.....”
“所以啊..不要再怪自己了好吗，爸爸妈妈自始至终都很爱很爱你哦？所谓的家人，不就是要一起度过难关吗？如果这都做不到...那么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你，我的露雅.....”
露雅哭的更凶猛了，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尽一样。
门外的灯照了进来，落在少年的脸庞上。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他似乎笑了。
为这对父女心和心的靠近，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