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普照的时候，夺目的光芒使双眼无法自然睁开，然而我有非得站起来确认状况的理由。
等完全清醒过来发现事态的异样似乎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揉了揉睡眼，朦胧的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
灵瑶就站在我的正前方，用猫遇见强大敌人时的姿态谨慎地凝视着电梯外部。
震耳欲聋的警铃从四面八方蜂鸣般响起。
一架预警空艇的驾驶室就在离我们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操作员的脸都能清晰地识别出来，其中包括情绪激动的刺头同学。
“就是这台电梯，里面有带着核弹的下层恐怖分子，还有一名人质！”
他指着这里大声嚷嚷，可能说着类似的话吧。
虽然知道与他们遭遇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预警空艇缓缓上升，把它身后的视野让了出来，一架、两架、三架……我懒得再数下去了，象征上层世界先进科技并引以为豪的对空战斗机和武装空艇呈现密集的阵势，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武装空艇上高速旋转的重机枪一触即发，战斗机两翼下悬挂的一枚黑色导弹的体积就足以填满电梯内的空间。
一旁还悬浮着专门供新闻媒体采访用的空艇，装配的大型摄像头贪婪地捕捉广阔的视野，实况直播早就开始了吧，通过电视整个上层世界的人一定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在电梯里的恐怖分子听着，赶紧交出人质与核弹，我们将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维护上层的和平！”
数个安装在四面八方的扬声器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我望向身旁的灵瑶，她似乎不为所动，只是紧紧地抱住核弹。
在这样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她带来的黑色冲锋枪和手雷根本派不上用场。
“那个……似乎麻烦了呢。”
“嗯。”
“要投降吗？”
“不行的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接着是歇斯底里的声音。
“总之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绝对不能停下来！”
一架装载新闻媒体的空艇飞到电梯的旁边，驾驶室的舱门打开，带着呼吸器的一名女记者拿着麦克风探出头来。
“请停止疯狂的举动吧，你到底属于下层哪个组织的人？总之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是金钱还是居住权，或者是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们都会与政府交涉。”
灵瑶气冲冲地撞开电梯的大门，尽管很吃力，仍努力摇晃怀抱中的核弹。
“你们不要靠近这里，我一旦启用这个究极手段，方圆数百公里内的一切都会消失！”
谁都知道巨大的蘑菇云升起意味着什么，少女坚毅的举动非常有的震慑力。
记者把手中的麦克风扔进电梯里，然后空艇调头慢慢远去。
“请先冷静下来吧，再用这个和我们交涉，谈谈你要的条件，我们会给你考虑的时间。”
大概是叫灵瑶把想说的话表达出来吧。
她把核弹伫立在身边，捡起麦克风，做了一个深呼吸。
“所有上层的人听着，我是正义的大地使者，要彻底感化和拯救你们，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只要这台电梯升至天堂的顶端！”
灵瑶的声音被放大，通过外头的数个扬声器传播开来。
“你们这群健忘，又愚昧的人啊，脱离大地母亲的呵护，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虽然听上去底气十足，其实从一开始灵瑶的身体就在颤颤发抖。
几分钟过后外头的大部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仍然尾随着电梯进行待机工作，就这么僵持下去情况只会对我们越来越不利。
想让大家尝尝下层的美食，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祖母的愿望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久的将来那一定会成为大家的愿望。”灵瑶轻柔地抚摸核弹的外壳，“今后还有许许多多人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我不想让他们失去我们已经失去的东西，我要让大家都看见那个愿望！”
头顶的天空清澈而湛蓝，无边无际，许多建筑都露出了自己的脑袋，海拔高度超过14000米，突破2700层，到这里悄然躲藏的不止云朵，就连风儿也销声匿迹。
原本是个幽静的世界，而我们的电梯却像一块臭气熏天的腐肉，各类苍蝇似的飞机不停聚集而来，发出嗡嗡的叫声。
室内的温度骤降，我渐渐感到头昏脑涨，意识恍惚，即使大口呼吸也无济于事，气压、气温以及供氧的失常迫使身体的高原反应越发明显。
实际上我很清楚电梯内的设备正在被人为偷偷操控着，纵使老化程度严重，这台电梯仍然一直维持人体的生理正常，此时的状况却与当初截然不同，他们会把设备的数值降至极限，只要游走于死亡线的边沿，趁恐怖分子虚弱之时，他们就有机会占据主动权。
在抵达天堂大厦顶端之前我们很可能会失去意识而昏迷。
“只能前进了……”
灵瑶显得很忧虑，一直在担心着什么。
她的精神状态比我还差，长期在底层生活的她突然来到高空，能凭借意志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那个……如果轻易投降的话，被他们抓住之后会怎么样呢，上层人是不会相信我们的，所以绝对不能向敌人低头的哦……”
说话也变得困难起来，倚靠核弹，面色铁青的她坐到地上，双眸眯成一条缝隙，唯独那瞳孔依然熠熠生辉。
我靠在墙上，用冻僵的手指抱住身体剧烈抽搐，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来，胀痛的脑袋快要裂开似的。
“我……我觉得下层没那么糟糕呢，真的。”
“咦？”
“如果……如果大家吃了这些精致的糕点也会这样想吧，明明是地狱般的地方……却能产出这么美味的……不禁有点羡慕呢……”
“就是嘛……那……你说，他们会接受吗？”
“试着好好说出来吧，只要努力传达，我想一定有人会理解你的。”
灵瑶虚弱地回过头，淡淡地微笑，她的呼吸短而急促。
“嗯，那等……等到了……顶层我就把清茶推荐给大家……”
我握紧了她伸过来的手。
缓缓上升的电梯，仿佛进入最后的冲刺路段，在离终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稍稍抬头，天堂大厦顶部那庄严华丽的巨型金色雕像侵入视线——一批仰头展翅飞翔的骏马。
它呆滞的眼神里唯有天空，忽略了正是靠脚下坚实的地面作为踏板才能腾跃这一事实。
15000米……
15100米……
15200米……
天堂大厦高层的数千个窗户敞开着，许许多多的人从中探出头来，以注目礼的方式仰望我们经过，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复杂的表情，嘲笑、恐惧，有的不以为然。
一阵阵不安，促使灵瑶把我的手握的更紧了，她不愿看见电梯外那一张张生硬的面容，他们之间的隔阂组成了一堵相互无法信任的墙。
15800米……
15900米……
16000米……
扬声器再次响起“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维护上层的和平！”的警告语。
随后空艇上的重机枪逐一开火进行威胁射击，一连串令人不快的响声侵袭耳膜，电梯的外壁出现数个弹孔，原本就十分稀少的氧气变得更加贫乏，气压也开始急剧下降。
为了更多人的利益，他们似乎把作为人质的我也干脆舍弃，在这样的环境里正常人根本撑不过数分钟。
天堂大厦渐渐展露自己的头角。
像是凑热闹似的，顶端的天台挤满了人群，他们身穿特质的防护服，在脸上戴着丑陋的呼吸器。上层世界的官员们也混在其中，数名警察在现场忙碌地维持的秩序。
我向灵瑶使了一个眼神。
“那我开始了……”
灵瑶战战兢兢地拿起麦克风，用微弱的语气向整个上层世界的人类宣布。
“欢迎……”
语气中断了，她再次焦虑地看着我，我慢慢竖起拇指鼓励她。
终于，她摆出一副要拼尽全力的姿态，闭上双眼大声呼喊出来。
“欢迎光临明兰沏茶店，从大地母亲怀抱中酝酿的清茶正等待着大家的到来！”
清莹透澈的话语在渺无边际的天空中缭绕，逐渐传递远方。
无论空艇还是人群，动乱的局势突然安静了下来，灵瑶抚**口再次努力吸一口气。
“我……我这次来是希望……希望大家能品尝我亲手做的蛋糕，还有这壶温暖人心的清茶，这是……这是祖母教我制作的很有自信的点心，我……我想大家一定会喜欢，这就是我的条件……除此之外，我没有恶意……”
沉默了许久，周围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武装空艇和战斗机群并没有因此收起各自的武器。
我的心似乎被什么给紧紧揪成一团，期待着军队最高层的回应，几秒钟的等待宛如跨越了数个小时。
然而我们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粗犷的声音——
“下层人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管现在有什么理由，请立即交出手中的核弹，否则我们不接受任何谈判！”
出于保护自身的安全考虑，他们的要求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
“就邀请你们来店里做客……不行吗……”
“我们只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请立即交出核弹，现在开始倒计时！”
60、59、58……
一股失落感涌上灵瑶的眉间，“果然还是无法相互信任的啊。”她那绝望的神情好像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如果造他们说的做交出核弹，灵瑶等于失去了保护，他们一定会瞬间发射数枚导弹解决一切。
少女把手中的核弹抱得更紧了，就像自己的亲身孩子一样。
武装空艇和战斗机再次嗡嗡地发出令人不快的鸣叫，所有的重机枪和激光制导导弹将目标锁定为这架破旧的电梯，宛如下一秒这里就会化作一缕浓厚的尘烟飘散殆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接过灵瑶手中的麦克风，克制住胀痛的脑袋。
“大家……听我说，我没有被作为人质……是自愿和她一起上来的……请你们放下武器，她想让大家尝尝下层的美食，只是……只是这样而已啊！”
我的话尚未讲完，威胁射击再次开始，数个重机枪无情地口喷火舌，子弹发出与空气摩擦的刺耳声从我们的身边穿过，电梯外壁的两侧逐渐化作蜂窝的形状，室内仅剩的氧气不断在流失。
“我会热情迎接各位的，求求你们！这里有一壶清茶，还有好吃的糕点，大家来尝尝看嘛！”
灵瑶发出肺腑深处嘶哑的声音对着我手中的麦克风呐喊。
“下面的世界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啊！”
越来越多的子弹带着厌恶的情绪在我们身旁穿梭，就像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它们凿穿柜子，破坏椅子，撕裂海报……
“祖母说了，一定要让你们尝尝我们的清茶，那是一份被遗忘已久的味道！”
餐布染上了乌黑的颜色，瓷器崩毁成无数的残片，糕点被高高抛起然后无情地砸落，只要是子弹们看不顺眼的东西就如同细小的灰尘般不值一提。
灵瑶试图用身体去保护的物品也变成了碎块——那一壶淡黄中透出一丝碧绿的清茶正在哭泣着，它失去了自己曾经的味道，被浓厚的硝烟侵染，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
只是静静地站着，无能为力。
“已经不行了……”
灵瑶的语气不断衰落下去，连声音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什么也无法传达……”
不忘却自己的脚步，破旧的电梯仍然在攀升着，缓缓地越过天堂，这座城市中最高的建筑现在来到我们的眼皮底下。
人们的喧嚣包围着我们，凝固的空气似乎变成流动的液体，不停地潮涌，感觉脚下的地面不再稳固。
“但……但是还不能向他们屈服呢，我……我要启动究极的……”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把核弹抱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
“放心吧……只要是客人我都会好好的照顾，保证平平安安……大地使者可是很厉害的哦……”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的呼吸器，眨眼间为我戴上。
“这样舒服多了吧……那个，我相信你……”
她的话语已经十分微弱。
“我啊，我啊……也许只是做着小小的反抗而已呢……”
少女贴近我，围绕在耳边，蠕动的嘴唇说出轻柔的悄悄话。
细腻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身体随之颤抖起来。
我呢，其实很喜欢这趟旅行哦，见到了很多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的东西，能与你还有这架电梯相遇真是太好了，我们啊，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呢，什么也无法改变，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现在也好，将来也好……
原来她并没有说谎，从一开就没有。
少女把核弹背到我的肩上，把实情告诉了我。
“可是……你……”
我想表达点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嘶哑，几乎就要说不出来了，喉咙里一股咽不下的气，令我的鼻子发酸，从瞳孔中滚落下晶莹的泪珠。
一直闪烁的指示灯熄灭了，传来抵达终点的清脆的铃声，电梯的金属门随之打开，外面是前往天堂大厦顶端的通道。
“快走吧，那边就是你的世界了……去让大家看看我们的愿望……”
她用双手拍拍我的肩膀，明明是痛苦的容颜却努力挤出一个看似幸福的笑脸，就像强忍着饱含在眼眸中的泪水。
“有你拿着它，我很放心呢……”
搭在我肩膀上的双手悄悄施加了一股力道，身体不由得向后倾斜。
我知道自己被推了出去，强烈的气息顿时从心间涌来，突然有很多想说的话，有无数的问题，有山一样多的故事，想告诉她，想聆听她述说。
灵瑶只是像当初迎接我一样站着，伫立在电梯的门口，恭敬而虔诚地弯下腰。
“欢迎……下次……下次再……光临明兰沏茶店……”
柔弱的话语断断续续，少女轻轻抹着湿润的脸颊。
“从大地母亲怀抱中……酝酿的清茶……正等待着……等待着大家的到来……请不要……忘记……这里的清茶和糕点哦……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金属门伴随着她淡淡的微笑缓缓关闭，最后的最后还是那一双绽放希望的目光。
那一刻我回头奋力奔跑起来。
面向天堂的顶端飞快迈动双脚。
视线透过眼眶中的水珠模糊成一片。
但是，不能停下来……
“最后十秒，请立即交出核弹！”
外头的扬声器里再次传来粗犷的声音。
10……9……8……
没等倒数结束，数枚导弹便发射了出去，要给恐怖分子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但是，我不能停下来……
即使这时身后发生了巨大的连环爆炸，即使转眼间破旧的电梯已经化作了高空中的尘埃……
绝对不能停下来……
我只能笨拙地用手臂无数次擦着鼻涕和眼泪奔跑。
只能在心中不断责怪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想到呢，要炸掉天堂根本不需要如此费尽周折，何必到云端来呢，只要毁掉它的地基一切便结束了呀。
一开始就不是这样的啊！她并不是这样想的，我是个笨蛋！笨蛋！笨蛋！
仰起头，我对着天空竭尽全力呐喊出来，直到嗓子沙哑，直到喉咙干涸。
我的背上承载着一个愿望。
一个她和祖母微不足道的愿望，肩膀却因此感到无比沉重。
不顾保安的劝阻，我跑下通道，在人海里横冲直撞。
天台上依然挤满凑热闹的各类人士，他们的脸上充满丑陋的喜悦，为炸毁恐怖分子所在的电梯而大声欢呼，仿佛庆祝一场伟大的胜利。
我朝向他们吼叫，直到认出我背上的东西时他们才安静下来，胆怯而迅速让出一个圆形的包围圈，数名士兵很快冲到前排，用整齐划一的节奏对我举起步枪。
灿烂的朝阳挥洒柔和的光辉，核弹的身姿映衬着蔚蓝的天空，我让它伫立在一万六千米的高空之上，同时启动了引爆的开关，金属外壳上的电子倒计时器开始运作，红色的指示灯不停加速闪烁。
那一刻我与核弹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我能感受到整座城市中数千万人们的视线都汇集于此。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究极的手段。
当计时器到滚动到0，整个世界霎时间苍白了，强烈的光芒恰似挣脱一切束缚向无限宽广的天空放射，延伸至数百公里之外，任何一座建筑都无法阻碍它坚定的脚步，甚至穿透了每个人的皮肉直抵心间。
巨大的蘑菇云并没有因此升起，天堂大厦也没有消失，任何人都没有伤亡。
就在我站立的身旁，打开后的核弹变成了一具空壳，随着耀眼的光芒一点点逐渐消散，空壳内物品越发清晰起来。
那是曾经在每个人心中所熟知的事物。
那是一朵已然从这个世界上绝迹的明兰花。
碧绿的嫩叶、淡蓝的花瓣在阳光的拥抱下生机盎然。
宛如拥有魔力一般，周围万籁俱静，人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它，忘却了时光流逝，许久许久地站在原地。
花朵的下方有一排歪歪扭扭十分笨拙用手工写的小字。
凝视着，我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默念：
“偶尔也请大家下来看看我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