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冬日最后的雪，落在慈悲的土地上，逐渐消融，最终成为土壤的一员，滋养着即将雀跃的春。
舌尖与焰之冰接触的时候，我的脑袋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样的场面。
烈酒如厚重的乌云，是降下白雪的源头，而乌云终会消散，让花朵再一次如烈火般蔓延，奔放得一发不可收拾，展现不逊于过往的生机。
酒之下埋着的，是一股淡淡的，却十分有特色的花香，这仅凭酸奶是无法做到的。
“这酒酿造的时候加了赛达花吗？”
“赛达花”是一种体型很小，却具有强烈香味的植物，如果用平常的方法为食物增香，只会覆盖掉食材原本的味道。
“客人真是颇具慧眼。是的，自豪的餐品自然有特殊的做法。光看两位客人的表情就知道很满足，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如果贵族白跑一趟，这该是多大的罪，简直不敢想象，哈哈。不过做这么一次确实累，我在上了年纪后发现疲劳和衰老才是最大的敌人，所以才会把这个作为隐藏餐品。要是天天捣鼓的话，身体会先受不了的，我可不想这些老朋友们每天都以一副‘你怎么比我们还先倒下’的模样笑话我。”
老板一边开口笑着，一边做着松弛肩膀的动作。他露出了一些细微的表情，那是身体酸痛时特有的，我从长时间的睡眠中醒来后偶尔也会这样，同为上了年纪的存在真是非常理解。
光灿灿！
再次变得透明无物的杯子出现在了桌面上！
柯蕾亚不知什么时候清空了一整杯焰之冰，远远超越我的速度，女性对甜品的兴趣看来远不是我所能及的，真是可怕的嘴上技巧，我分明算是吃得比较快的那类了。
柯蕾亚优雅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绢，精致的手绢纹着维亚家的纹章。尽管穿着普通，但在细枝末节上，总透露着贵族才有的矜持。柯蕾亚轻轻擦着本就干净的嘴角，贵族的教养既不允许她被食物弄脏，还要求维持餐后再次确认的谨慎，这种繁杂换作是我一定摆手谢绝。
龙的进食中一般以大口享用居多，而被鲜血弄脏是常有的事，烹饪文明出现以前，大家还是吃着生食为主。最多靠近湖边猛地向下一扎，重复个几次就算认真清洁过了。我记得还有些龙是以嘴角常挂鲜血为荣，以此证明自己的狩猎从未失手，说不定那才是龙本该有的严厉又野蛮的姿态吧。
“这里的常客都点过这道餐品吗？”
将手绢再度放回身边后，柯蕾亚向老板发问。
“当然，现在坐在店里的老头们都点过了。啊，我总是会回想起以前，年轻时的我还能连做十份手都不抖，如今却和大家一样变老了，真是不得不向年纪妥协啊。以前这些老顽固也有不醉不归的时候，不过现在都得按时乖乖回家，甚至有时还会被生气的老婆揪着耳朵回去呢，那时的店里可充满了笑声，哈哈……”
“可以想象呢。”
看着柯蕾亚满足的表情，约会的第一阶段应该是顺利通过了，等我享用完毕就去下一个目标吧。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从打开的大门那边，出现了沉重的脚步声。
虽然是迟缓而笨重的脚步，结果门口出现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低着头径直走进酒馆。一走到最靠近门口的座位，就拉开椅子坐了上去，趴在桌子上低声哭泣着。
明明粗暴地拉开椅子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不过其他顾客好像不怎么在意这无礼的行为，所有人的眼神里并非责怪，而是挂上了担心的神情。
“难道这里经常有那种心碎的女孩来买醉吗？”
我暂时放下勺子，和老板交谈起那伤心的女孩。
“不，那位是我不成器的女儿，艾莲娜。请两位谅解。”
这么说来，我粗粗瞥见的眉宇之间确实有老板的某些神韵在。
“她是从哪儿回来的？该不会是被男人甩了吧。”
老板先前的豪迈笑容渐渐地收缩了，如今缠上了一些忧愁，这忧愁更凸显了脸上的皱纹，他转过身回到柜台内，拿起了柜台上的空酒杯慢慢擦拭着。那酒杯本就不脏，可老板依旧用着手中的布反复地擦拭。将面前的数个擦拭过一轮后，老板又拿起了第一个杯子，低着头往空空的杯中探入抹布，这时他才再度开口。
“如果是那样倒也好，坏男人就该适时放手。可偏偏他是个好男人，连我都觉得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把女儿交给他我也没什么怨言。艾莲娜是从美洛迪献花回来的，美洛迪的门口有一块地方，是专门用来放置供奉冒险者的鲜花的。”
“也就是说，她在为一个回不来的冒险者伤心吗？”
咔嗒……
搁置在我杯中的勺子，因为冰沙的融化，在和透明的底部接触后，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啊，我可怜的女儿，连对他的尸体辞别都做不到。冒险者在迷宫内的尸体一般是回收不了的，一部分原因是回收尸体会增加委托任务的危险度，另一部分原因是迷宫内的怪物或许会吃完遗体，徒劳而返的概率比较大。或许，只要出高价给冒险者就能见到吧，但很可惜我们没有这样的余力。”
“确实遗憾，迷宫内甚至会出现遗物被怪物当成新奇玩具，从而佩戴在身上的情况。有些人还会困在‘刚才打倒的说不定是同伴’的臆想之中，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种阴影，迷宫就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那真是非常可惜的故事，帕帕，我先失陪一下！”
听到我和老板的对话后，柯蕾亚若有所思地看着艾莲娜，最后站起身走向了她。柯蕾亚坐到了艾莲娜的身旁，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双哭红的眼睛慢慢地看向柯蕾亚。
我还不会无耻到偷听女性间的对话，于是接着和老板开口聊天。
“听说这次在美洛迪伤亡的人不少，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位冒险者遭遇了不幸呢？”
“在他出发之前还特地来店里打过招呼，当时他说自己加入了‘大部队’去探索迷宫，让我们别担心，自己绝对不会有事的。但他迟迟没有出现，担心他出事的艾莲娜特地去找了相关的信息，最后看到的就是一张贴在冒险者公会告示板上的阵亡名单，而他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大部队的相关行列中。”
说完句话的老板出奇地安静，直到他放下手中的杯子。
“明明他就连我的看门手艺都没能尝到……要是他不说那句话就好了，也许结果就会变得不一样。”
这时的老板神色稍微恢复了一些，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艾莲娜已经停止了哭泣。
“安慰这种事，果然还是女人来做比较好，我只会和艾莲娜讲大道理，她估计都听得厌烦了吧。”
“赞同，我虽然会一些安慰的技巧。但由陌生男性去开口安慰，难免会被怀疑动机不纯，要是我被轰出去就不好了。不过，年纪越大，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能，逐渐会明白有些事难以改变的。”
“你真是相当老成，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满怀梦想呢，想着只要努力的话，一切都能如愿。”
“外表和心理差距得比较大，我经常被人这么说。”
“老家伙别再悲伤了，我们这桌要追加一份肉干！今天的你可别想再有悲伤的机会！”
“不好意思！马上就来！”
别的桌上的客人晃着酒瓶催促着老板，老板马上切换成豪迈的笑容向后厨走去。看来对于朋友而言，只言片语就有体贴安慰的作用在，这就是他们彼此的打气的方式吧。
老板转身去后厨没多久，柯蕾亚回到了座位上。
“帕帕，我回来了！抱歉，在约会的途中还找别人说话。请原谅我！”
“今天的主角是小姐，我没有理由去责备您。”
“艾莲娜不只是因为熟人的突然离世而难受，她察觉了对方的心意，却没来得及告诉对方自己同样也抱有好感，因此而深深地后悔着。”
“这世上总是有一些遗憾的事，那小姐怎么安慰的呢？”
我晃动着只剩下冰水的杯子，看起来这最后一口是没办法再享用了。
“我告诉她灵魂是轮回的，圣教会的教义中就有提到吧，关于灵魂的问题。就算人死去，灵魂也出现在轮回之中，虽然现在见不到了，下一次说不定会在不经意之间的拐角处见到。为了那时候能说出想要说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总是一副悲伤的样子的话，对方也会因为歪曲的脸蛋而认不出她。”
我确实听说过这种说法，圣教会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此教义了，但大部分生物都是在龙的时代过后才被创造的，那最初的灵魂又是由什么提供的呢，难不成是死去的龙吗？
“悄悄告诉你，我也不太相信灵魂会轮回，那是圣教会布教时才会说的可疑话语，我和那些轻易就受影响的贵族们不同，不太信任圣教会的教义。要是会轮回的话，这世上越来越多的人，先前又是什么呢，总不该曾是花丛里的一束花吧。不过，这些话语在安慰失去重要的人的时候尤其好用，能让他们再度得到勇气。圣教会说的神如果存在的话，也一定会原谅我这个善意的谎言吧。”
“我也觉得圣教会可疑，难得和小姐看法一致。但小姐真是个温柔的贵族，一般来说都会置之不理的吧。小姐可能不知道，我习惯了对待那些没血没肉的贵族，只要戴上面具就好、笑着敷衍就好。但和小姐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会小姐被举手投足之间贵族礼仪吓到，但不可思议地没有距离感，对话起来完全没有枷锁。”
“哼哼，很高兴你能这么看我，不过要是再尊敬我一点好了。不过，艾莲娜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或许，这一开始就是自己和冒险者走太近的错’。冒险者真的就那么危险吗？”
柯蕾亚露出了微妙的神情，看着我的目光中混着热切以外的东西在。
“现实就是这样的，冒险者终究是风险相伴的职业，想要赚得轻松的话，不是有其他的方法吗？将利益与风险放在两端，而侧重了利益这点的就是冒险者，挖掘、采集、狩猎、观察，遭遇未知的或是已知的风险。要么从冒险者这行罢手，要么就继续维系着迟早会断的缰绳，现役冒险者不适合成家，更不适合在一个队伍中谈情说爱。一旦牵连其中一人，剩下的一人会失去理智，那时候一切都完了，不论是对自己，还是所爱的人来说。所以冒险者在进入迷宫这类地方之前，都会默认把‘死’当作最坏的结果。”
老板这时候也走回了柜台，静静地听着我的话语。
“但人是悲惨的，有些时候甚至无法选择，生存是困难的，或许只有干冒险者这一行才活得下去。但无论如何，被迷宫所吞没、被怪物所蚕食都是悲惨的下场。至少他们曾奋斗过、战斗过，那无法再回到故乡的遗憾，也是他们曾活过的证明。活着的人在悲伤之余，表达少许的敬意就好，到头来也许我们会忘记他们的名字，至少他们留下激昂仍可以在胸口回荡。”
“帕帕，你也会吗？”
“和小姐战斗的地方不一样，我是个冒险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入危险中。冒险者本就应当赌上一切，结伴而行也是绞尽脑汁的结果之一，从泥土中挣扎而出，血与泪、土与尘，花费了无数次的惨痛才到达的地方，或许已经被他人留过痕迹，这份不甘会激励着冒险者再度启程。胸中还有热量的才是冒险者，这是一场以灵魂为代价、生命为赌注、身体为门票的、永无止尽的旅程。大概只有败北才是终点，如此义无反顾的赌徒，就是冒险者。”
我用勺子搅拌着剩下的冰水，虽已成水，却还留有少许的凉意。
“从迷宫传来的怒号、欢呼、懊恼，光是旁观就能从其中得到共鸣，热量会分给每个人。当英雄归来讲述着壮勇的物语时，难道会有人不希望自己是主角吗？波澜壮阔，至少是大部分人的心愿。不过，现在是被生活稍微压抑了下去，如若再度点燃，必将是超越过往的熊熊烈火。人的双脚不是为了站在原地，而为了到达更高更远处，冒险者就是为此诞生的。这地上还有很多未探险过的地方，未被到达的秘境，光是想想就应该欢呼雀跃，那就是机会，一个独占任何人都没占有过的，未被污染的纯洁之美、孤高之美的机会。还好不是每个人都有翅膀，不然早就借助那个飞往更辽阔的地方去了，不是吗？”
说得连我自己都燃起了火！
才怪！
解说好累啊，实际上我是懒得探险的，光是我的年纪都已经能被称为世界的奇迹了哦，还有什么能让我都大吃一惊的吗！
不要小看了龙啊！
啪嗒啪嗒……
不知不觉我的两位听众都鼓起了掌。
“说得真好，我也回忆起青春了！”
“老板你过去也是冒险者吗？”
“不，我是看台上的观众。那时候还没美洛迪的播放设施，只有一些职员在播报文字信息，因此大家都尽量保持安静，只有关键时刻才会一起呐喊。不知道怎么的，那些岁月突然回忆起来了，现在虽然有了能够直接观看的设施，我却因为这些老朋友们分身乏术。不过，因为美洛迪的事那边也暂时停业了，不然我甚至都有立马关店去看的冲动了。”
“不是还有我吗，要是想去的话，完全可以交给我。”
艾莲娜这时候也走进了柜台，虽然哭哭啼啼停住了，眼睛却依然红着。
“本来你就靠不住，现在的你应该更靠不住……不好意思，别再哭了，我的宝贝女儿！”
柯蕾亚费心安慰的女孩再度哭泣起来，看来如老板所说的，他确实不会安慰人啊。
“小姐，这次由我来买单吧，我偶尔也要帅气一次！”
刚才趁柯蕾亚不在，我已经问过老板价格了，幸好是一个如今的我不会在意的数字。
“哇，你现在的是‘还好很便宜’的表情吧，不过就算如此，帕帕也依旧帅气！”
暴露了！
付完钱与柯蕾亚走出酒馆后，面对的依旧是神清气爽的天气。
卜咕卜咕……
好像有听过的鸟叫声再次在头顶盘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