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在被内脏和血弄的黏滑无比的甲板上。
尸体就像是雕像之城的一座人形喷泉，在不断涌出猩红的泉水。伽尔纳走近观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死者被撕开的肚子里冒出腾腾热气，心脏已经被人挖走，头颅和四肢也已消失无踪，伤口的断面参差不齐，凶手不是用利器把它们砍下来的，伽尔纳意识到。有个野兽用牙齿扯掉了这可怜鬼的脑袋和手脚，还挖出了他的心。男孩暗自希望那野兽是先咬掉了死者脑袋，然后才开始蹂躏尸体的。
伽尔纳的胃里一阵翻腾，难怪巫女小姐和那个叫静谧的奴隶女孩吓坏了。
“谁养的狮子没栓好吗？”伽尔纳故作轻松地对罗曼医生说。
老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回答。
“没人在我的船上养狮子或熊。”船长还算镇定。“该死的，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连那些畜生都不如。”
有个水手在伽尔纳旁边呕吐起来，他忙向后退了两步。其他围观者全都脸色苍白，窃窃私语，伽尔纳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
“好了，别呆在这了。”船长声如洪钟地下令，“把死人抬到停尸房，查清楚他是谁。还有那个该死的凶手也必须给老子找出来。我要把他扔海里喂鲨鱼。”
没人行动。水手们面面相觑，都不想碰这具尸体。船长吼出几个名字，于是四个倒霉鬼哭丧着脸走上前，抬起尸体四肢仅存的部分，离地的刹那，死人断成了两截，人群尖叫起来。
伽尔纳看不下去了，转身离开，浑身上下都感到阵阵恶寒。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贝伊娜还在安抚着受惊的奴隶女孩。静谧和她弟弟在伽尔纳昏迷时又被罗曼医生买了下来，负责照顾老人的起居。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们送回自己房间，罗曼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静谧的弟弟。
老人看了伽尔纳一眼，脸上写满痛苦，“死的是齐格，给了船长十年的厨子。”他转向哭哭啼啼的静谧，“孩子，来吧，我为你调剂药。”
奴隶男孩温柔地挽起姐姐的胳膊，轻声喃呢着安慰的话语，把她领了出去。医生问贝伊娜要不要也喝点镇静精神的药，被巫女小姐拒绝了。
老人离开后，贝伊娜却突然抱住自己。“我好害怕，那具尸体好恐怖……”她喋喋不休，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成了尖叫。
“安静，”伽尔纳打断她，倒了一杯酒，“喝了它，然后睡觉。”
足足花了半壶酒，巫女小姐才躺在他的床上睡着。
等到太阳升起，甲板上人满为患时，大家都开始聊起了昨晚的恐怖尸体，不着边际地猜测凶手是谁。
吃早餐几乎是种煎熬，伽尔纳怀疑新厨子能不能把糖和盐分清楚。他是个习惯规避痛苦的人，于是厌恶地将食物推到一边。
坐在他旁边的贝伊娜勉强吞咽着自己的那份蛋糕，每一口都嚼好久才咽下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笑。伽尔纳知道对巫女小姐而言，食物里还加上了名为恐惧的调料。
“昨晚的那具尸体……”伽尔纳带着一丝邪性的欢乐提醒她。
巫女小姐停止了咀嚼，抬眼瞪着他，漂亮的眉毛皱成一团。
伽尔纳心情好了一些。他露出微笑，绕有兴致的描述起甲板上血肉模糊，内脏在月光下发亮，骨头散落一地的情形。贝伊娜两手捂住嘴巴，阵阵作呕，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请别再说了。”静谧的弟弟轻声说。
那男孩和他姐姐在罗曼医生身后垂手侍立，没有在用餐，所以伽尔纳并未打住，继续作弄着巫女小姐。
他惟妙惟肖地说起当时的水手如何吐了又吐。接着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呕吐物的恶臭和血腥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时，空气是多么令人作呕。伽尔纳一边说，一边笑着欣赏贝伊娜的表情，直到罗曼医生的手杖划过空气，重重地敲在他脑袋上。
伽尔纳惨叫着低下头，揉着被打的地方。他正要发作，却惊讶地发现老人的眼里竟含着泪水。
“你对有人惨死就种事就这么开心？”老人站起身大声质问，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和谦逊和蔼全都荡然无存，握着手杖的手在微微颤抖。
伽尔纳一时语塞。他注意到贝伊娜和静谧姐弟都对他投来诘责的目光。周围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齐格先生是这艘船上最亲切善良的老人。”静谧语带悲伤地说，“就算您不认识他……您太冷血了。”
她的评价让伽尔纳……心痛。你说的对，但你的话不公平，我也曾是个善良的人，他满腹酸楚地想，但我后来看过了太多的死亡，对死亡已经麻木，我熟悉尸体的味道，就像你们熟悉花香。
他从椅子上起身，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大概是天气太冷了吧，”他逼自己对着静谧微笑，“让我的血也有点冷。”随即离开大厅，来到上层甲板。
奴隶女孩刚刚看他的眼神让伽尔纳痛苦不堪，就像他父母的眼神一样，充满失望和悲伤。他不禁庆幸姐姐已经死去，没能看到他此刻的样子，没有向他投来那样的眼神。姐姐！姐姐！姐姐！回忆不期而至，狠狠直压下来，他本能地转移思绪，不再去想过去的事。
“今天的早餐不对你的胃口？”大腹便便的船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瓶酒，滑稽的肥肚子一步一颠。
“把厨子扔海里喂鲨鱼吧。”伽尔纳提议，“否则大家很快都会瘦一大圈。”
船长惨然一笑，“齐格是个心地很好的人。饿肚子的奴隶们向他讨要食物时，他总会给他们几个蛋糕甚至半只鸡。我怎么也想不通凶手为什么要杀他。”
伽尔纳没心情陪船长谈论可怜的齐格，“去陪罗曼医生喝杯酒吧，他现在很难过，正为自己的老友流泪呢。”
“在哭？”船长皱着眉反问，“罗曼和齐格的感情这么深吗？”
胖船长蹒跚着走回大厅。伽尔纳返回自己的舱房，心中思绪万千。
当晚又有人丧命。这次凶手只是把受害者的心脏挖了出来，没有砍掉他的四肢。第二天被杀的是个女人，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脖子被扭转了一圈。伽尔纳发现死者时，那人正趴在甲板上，双眼无神地凝望着天上的那轮弯月。在那荒谬的刹那，他竟觉得那女人的姿势有种怪异的美。接下来几天里，受害者都是在晚上被人以利落一击结束生命的。
谋杀肆无忌惮地继续着，迷梦号上人心惶惶。原本只为偶然病故的奴隶准备的狭小停尸间，如今塞满了横死的乘客和水手。
伽尔纳告诫贝伊娜晚上千万不要出去。巫女小姐其实无需他提醒，她和静谧睡在一个房间，晚上两人会在床上凄楚地抱在一起。
罗曼医生在短短几天里好像老了二十岁，灰白的头发也不再仔细梳理，胡子拉碴的脸上总是带着痛苦和悲伤。老人毕竟救过伽尔纳的命，因此一个星期前，他不顾被再次奚落的风险，跟医生聊起了奥斯曼提斯。罗曼起初有些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见解，但说了一会儿便潸然泪下，挥着手杖大步离开。后来静谧告诉伽尔纳，死者大多是医生的好友。三天前，老人终于病倒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休养，吩咐静谧每天晚上把食物放在门口。后来，更坏的事情发生了。船员们都说罗曼医生得的是某种可怕的传染病，船长已经严禁任何人去看望医生，也不让他在痊愈前离开房间。
今晚，伽尔纳的思绪正和此刻的迷梦号一样，在扑朔迷离的黑暗中向着目标笔直前行。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谁？”伽尔纳紧张起来，伸手想去取剑。
“我。”这是巫女小姐的声音。
紧张感烟消云散，他打开门。两个女孩站在外面，贝伊娜像个受惊的猫似得，静谧则是她身后的小猫。
“我不是告诉了你晚上不要出去吗？”伽尔纳有些恼怒地说。
“我房间的锁坏掉了，所以今晚我们准备去静谧的房间睡觉。”贝伊娜的声音有轻又慢，“经过停尸间时，我们听到里面有声音。”
一阵战栗流过伽尔纳全身。他想起小时候姐姐讲的那些恐怖故事。姐姐！姐姐！姐姐！他猛地甩甩头，摆脱了回忆。
“能请您去叫醒船长吗？”静谧真是人如其名，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不能，”伽尔纳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得先亲自去看一下。”他可不想被人当做神经质的胆小鬼。
“可是……”贝伊娜怯怯地说。
“闭嘴。”伽尔纳从桌子取下剑带，套在腰间。“害怕的话就待在这。”他内心的一部分也想留在房间。
我是狮鹫，伽尔纳提醒自己，这种骄傲美丽的生物能鼓起勇气面对一切，几乎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