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求长生，是为寿数短暂，难长存于世，故而渴慕长生。却不知那长生，既是福缘，亦是厄难。周遭亲友离去，世间沧海桑田，唯孑然一身而长存。除非有凌驾其上的追求，否则那便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修行者求长生，是因修行之路漫长，世间术法无尽。有涯未能随无涯，故求长久寿元，以冀求索。”
“可这二者，与君王皆不相同。君王若能长生，可为千秋万世不易不变之君。可君王却万万不可长生。”
萧离闭眼仰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始皇帝。
“盖因肉身虽不朽不灭，精神却会衰颓，灵魂会变得老迈。以意志面对无尽时间的磨损，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
“哪怕长生不死，就算有一直追求的目标，精神也会逐渐变得麻木，苍老。最终就好似枯木一样。这也是许多修行者在修行的途中逐渐变得失去人性的原因。”
“对于修行者来说，尘缘早已淡泊，这样的变化并不会影响太多。但对于君王来说，意识的停滞就是最为致命的问题。假使你变得苍老，再没有了中年时的睿智思考，也没有青年时的锐意进取。就只剩下了老年人的墨守成规，苍老古板，这对于国家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这对于国家来说可以说是最大的危机。因为失去了冲劲而安于现状，因为失去了睿智所以在面对危机时习惯以过去的经验去应对。这并不会使一切不变，而是会让国家以一个较慢，但无可逆转的速度衰败。”
“直至谷底，直至无法再衰颓下去。却还苦苦支撑着国家的存在，就好像苟延残喘，竭尽一切所能活下去的人一样。丑陋而不自知。”
“当国家仿佛一潭死水般一成不变，这个国家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存在。”
“但如果想要保证自己的意志，那就必须时刻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活跃。对于君王来说，能够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活跃，最有效也最适合的方法，自然就是为国家拟定各种各样的发展计划，制定各式各样的决策行动。”
“可只要还活着，人对于各种事情的阈值就会不断提升。这一次需要的是一，那下一次可能就需要一点五才足够。如此往复，不断提升，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曾经的一切已经再让你提不起兴趣。”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要么让意识不断衰败下去，重归于停滞的结局，那先前的努力充其量也不过是在注定的结局面前的苟延残喘而已。那要么就是用更高的刺激不断冲击阈值，而这样的代价就是变得肆意妄为。”
“你我都清楚，后者的危害比起前者还要更加巨大。”
“说到底，当一个人的存在与成千上万，以百万计的人相挂钩的时候，其自由就已经受到了限制，就再不容许其只以自己的立场以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
“这便是身居君王宝座的代价。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想要冠戴王者之冕，那就必要被这份权力的镣铐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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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如此。”
始皇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道理他自然也明白。现如今的他不是那个还在追求仙药欲求长生的始皇帝，而是已经归去，以自由之身遨游天地的赵政。
当卸去了皇者的位置，再无执念，曾经执着的事物也被他轻易看破。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的萧离明明就只是个年轻人。即便两世为人，也不过将近四十年的阅历，竟能够有如此深刻明晰的看法，这是他没想到的。
“所以，朕从你记忆中看到的，你不求长生，就是因为这个缘由？”始皇单手撑头，面带微笑看向萧离说道，言语中颇有些调笑之意。
但对于这个问题，萧离却是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
“面对无尽时间的消磨，个人的意志没有丝毫胜利的可能。即便是我自己，我也不觉得会有丝毫例外的可能。想要律人，便先律己。连律己都做不到，又谈何去要求他人，就凭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在其他事情上我做不到那种事。我这个人欲望不强，但也是随心所欲的性情，其他的事我没资格去要求他人。但唯独这一点我必须恪守。”
“若是我有漫长的生命，即便是我自己，也难以预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于就连现如今这百岁寿元，我都在恐惧自己会不会在未来改变意志，会不会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行差踏错。”
“我不想变成那种我最为厌恶的人，变成那种不肯腾出空位，不肯给其他人机会，该爆金币的老不死。更不想我的理想被我自己亲手蒙上难以抹除的污点。”
“现如今我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我的理想打下基础，为了未来堆砌阶梯。同时也是在为我设下枷锁，布置囚笼，以防止未来的我成为了我最不想见到的那个样子。在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去死，以成为其他人前进的踏脚石。”
“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只要我的理想能够实现，死亡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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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了萧离的话，始皇帝久久没有言语，良久之后方才叹息一声。“看来，朕的出现倒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嗯？”萧离眉头微皱，猜到了始皇话中的意思。“难道说，你是看到了我记忆中的景象，所以才……”
“是啊，那是朕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为恐怖的景象。所以朕才会如此快地出现，要不然朕还想更多看看你的旅程。”始皇嘴角带着微笑，有些许遗憾，又有些许的欣慰。
“但现今看来，你既不需要朕的鞭策，也不需要朕的警醒。你的意志和思考远远超出了朕的预想。是因为阅历的关系吗？”
萧离稍作沉默，而后答道：“因为我见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达至领袖君主没至乞儿行夫。我知道的也太多了，那些光明之后的龌龊，繁华之后的糟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点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曾改变过。有些人根本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锦衣玉食，有些人拼尽全力也不过搏来勉强温饱。人的未来与努力有关吗？有，但不大。人能够通过拼搏改变一切吗？能，但希望渺茫。”
“与努力，与拼搏无关。人的未来最多还是与家境出身有关。富人始终富有，穷人依旧困苦。官职历代相承，基层劳苦打拼。”
“无数人拼尽了全力，削尖了脑袋，也不过只是为了挤进那个层次之中。可位置有限，每多一个人，那些人分的东西就要少上一点。先来后到，有人更先一步进去了，就不想其他人再进来。非但不会拉人一把，还要竭尽所能地把路封住把桥烧掉，以确保其他人世世代代都只能做他们脚下为他们打工拼搏的奴隶。”
“我很清楚那是个什么光景，所以绝不想重蹈覆辙。”萧离轻声说道，也听不到言语中有什么失望或是感慨的意味，或许是早就已经麻木了吧。
“我要将所有人都拉下来，把所有人都系在同一条绳子上。就算阶级的差异依旧会出现，所有人也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不会出现有人高高在上，把其他人当做利用的资源而非生命，看着下面的人艰苦求生还讥笑出声，甚至巴不得人再更死多一点。”
“我很清楚我想做什么，我要做什么。在这个理想前，无论是谁，只要挡路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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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离语气平静，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就正如他口中所说的那般，谁挡路，谁就死。
“朕有一个问题想问。关于你的理想，你究竟谋划了多久？”始皇轻叹一声，看过萧离记忆的他，自然知道萧离所说的是什么。
“如果大致来算的话，应该有差不多二十五年了吧。”萧离稍作回忆说道。“就在我看清了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本质之后，就在有人在我眼前疯狂的时候。”
“有个人在我的眼前发疯。那个人抓着我的肩膀，哭着笑着哀嚎着和我说，他撑不住了。”
“他从生下来，就有人教育他要与人为善。打从降世的一刻就要对得起这个，感恩那个，肩负这个，振兴那个。可在长大之后才明白，这个世道根本就不是那样，自己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能改变的那些人不去改变，只是一如既往用那些话去教育别人。这个世界也根本不适合善良的人生存。”
“他撑不住，就疯了。就像是个等着谁去安慰的孩子一样，在冬天的寒风里蜷缩成一团，没有安全感。对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怒目以对，似乎在警惕恐惧着什么。虽然他哭着，我却感觉在那具躯壳下面，他的灵魂正在放肆地讥笑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理想就此萌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