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幸、闇前傳-無人全善全惡30(完)

作者:我是赤瞳 更新时间:2020/8/30 2:08:45 字数:11230

此時,陳一索已經在大師根據時辰吉日擇定的驅妖地點上設好大量日晷陷阱。時辰能夠藉着顯示時間的東西出現在不同地方這點,是她在利用樹枝自制日晷檢查時間時偶爾發現的。

看着遍佈刑場的日晷,她甚至把腳伸往了一個接一個互相緊挨着的樹枝之間,確保它們的距離與自己的腳寬相同。

她深知自己由於長期營養不良的關係,自幼起便比同齡人瘦弱,被親戚朋友以「排骨精」的外號稱呼的事也是屢見不鮮。

然而這副曾經被自己唾棄的身軀,如今卻發揮了足以決定成敗的重大作用。

她目測時辰的腳比自己的大,因此當對方穿過根據她的腳寬排列的日晷時,行動就會像是穿着小一號的鞋子般,並且行動範圍會受到無處不在的日晷限於刑場。

正如那羣枉死的學生們的爹孃所說的「勢必要消滅那頭禍害人間的妖怪」一樣。藉機借刀殺人。

確定陷阱設置完畢後,她提起鐮刀扛在肩上返回刑場入口處,佇立在遠處觀賞這片壯觀的景象。凝視着自己準備已久的成果,她密佈臉龐的烏雲罕見地散去,透露出絲絲陽光。

只要解決時辰以後,暗一直以來的威脅也會消失了。就像那對貴爲人類卻和母.豬交配,更想要母.豬生出人類的爹孃那樣。

人類瞧不起母.豬;母.豬又瞧不起狗。

想到此,陳一索忽然回想起一句曾在書中看過的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這話說得實在中肯,使她多年過去依然記憶猶新。因爲它的含義充分地從她的爹孃身上體現了出來。

她的笑容忽然變得淒涼,視線隨之失去焦點,不知在回憶些甚麼。生前本就如同死人般的膚色更越發蒼白,隱約透露出其身後的景色。

「嗚!嘔--」

她依稀記得那是在多年前的某段日子,家裏突然頻頻傳出嘔吐聲。她起初以爲娘是吃壞肚子了,但當想到她們一家三口都是吃同一鍋東西的,況且看見對方每每吐完以後,憔悴的臉上都會洋溢着喜悅之情、一向對家裏不聞不問的爹更會主動給娘夾肉時--

植於心頭的不安感便會長高了些許。

而孃的肚子也在一天天地膨脹。

「哎喲!恭喜啊!我聽隔壁的黃大娘說過了,你終於又有喜了!別人這些年來都連續生了幾個『倒黴』的了,你倒是把力氣用於生個白白胖胖的男丁,爲陳家延續燈火了!」

當她從娘和鄰居的對話得知娘懷孕了,更也許是個男孩時,一直以來的不安就在那刻徹底成熟,結出蘊含着強烈情緒的果實。

儘管無法言喻出自己的心情,但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前所有的威脅。就像前一天還在給自己飯吃的主人,今天卻提着刀走往自己面前一樣。

雖然這個年代判斷尚未出生的嬰孩性別的方法只有占卜和看肚子凹凸,但如果生出來的真是男孩的話……

既然她已經完成「得男」的使命,就該像旺財的下場那樣殺了吃肉。

不經意間碰到那道抹不掉的傷痕後,她頓時打了個冷顫,然後把鐮刀從肩上拿下,改而將這手感與幸的尾巴相差甚遠,卻能帶給她安全感的東西擁入懷中,與刃面中映出的自己四目相交。

恍惚間,她眼中的景色開始扭曲、視野上下顫倒,身體也不再越發透明,反而逐漸變深,變成前半段不值一提的模糊記憶中烤乳豬般的深棕色。

「弟啊,來吃狗肉補身子,將來要長得白白胖胖的哦!」

在她的印象中未曾流露出那般慈愛表情的娘,正手執筷子,從大盤子中夾出了塊切件的狗肉,送往懷裏還沒有長牙的弟弟口中,吸吮他姐姐的血液長大。

這次,盤中所盛的不再是旺財,而是家裏養的另一條狗--陳一索。

她曾多次試圖說服自己,自己的犧牲延續了家族的血脈,就像……就像鄰居家的的招財會把活不到長大抑或死去的幼崽吃掉一樣。

但是她不願意接受這種套上人類的世俗觀念製成的流氓法則。

憑甚麼生來比他們少了塊肉的人類就得去死?!

憑甚麼他們只是生來多了塊肉,將來便會成爲比「天」還要高的「夫」?!

爲甚麼……人類社會是由生產力決定誰有活下去的價值的?

於是她爲求避免招來懷疑,不惜以兩敗俱傷的方法--在飯菜中摻入髒東西,造成整家人包括自己食物中毒,把那仍在腹中的弟弟,抑或是妺妺把自己推出巢外摔死前……便毒死了他/她。

說到那頭爲家裏奉獻了一生,卻不得安安穩穩地終老的老狗旺財。陳一索承認自己是出於看見流落街頭的可愛小動物時的同情和衝動收留了暗和幸。

在她當年偶爾遇見了拖着破破爛爛的身體趴伏地面,更持續發出猶如幼犬般惹人憐愛的嗚咽的暗後,她的胸口猛然遭到重重敲下,頓時震得她步伐不穩,差點應聲倒下。

緊接着,她瘦弱的身體突然湧出了扛起個60公斤的成年男子的力氣,急忙抱起這位需要幫助的青年回家去。

除此以外,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她更從那頭亂糟糟的劉海中看見了--他們仨都是同一類人。

該是時候離開了。

她從回憶中抽離後,隨之望向滲不進一絲陽光的灰暗天空,然後拍了拍猶如雪般落下並穿過身體的灰燼,轉身,與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人「三目相交」。

「你在找吾嗎?」時辰與剛纔的出現方式如出一轍地忽然笑問,把人捲入遭到擾亂的思緒中團團轉。

陳一索帶着疑惑與警惕各半的眼神凝視對方,抿緊脣瓣,眼角的鋒芒如劍般凌厲。

「看來你已經知道吾親自到來的原因了呢,那就不多作廢話了。」

話音剛落,她頓時驚覺木材落地的巨響接二連三從她身後響起。三根長度各異的金矛伴隨肅殺的氣氛破空而出,矛頭紛紛瞄準自己。

「也是時候清算你欺騙吾前去見吾弟一事了。」

緊接着,活人的氣息如同洪災般從四方八面湧出,於瞬間把兩人團團圍住。似曾相識的景象令陳一索稍微蹙緊雙眉,握緊鐮刀柄的十指更顯蒼白。

雖然驅妖的隊伍比起預定的時間提早到達,不過她知道這羣各自手持各式驅妖器具,和手持斧頭鐵鍬前來湊一腳的人們也只不過是掩眼法。

「他們」真正的對手,是眼前的時辰纔對。

想到此,陳一索的雙眸隨之縮成針狀,隨即驀然回頭,望向她被動靜吸引而從地下探出頭來的學生們,同時擡起鐮刀作攻擊姿勢。

「逃--!!」

雖然這羣孩子們的目標是他們的爹孃,自己藉此吞噬更多靈魂好逗留人間,之後才處理時辰;而驅妖一行人則由始至終就瞄準他們。

然而好死不死,她沒料到過敵方們會同時出現。

孩童靈魂的實力只比普通人略勝一籌,更何況有時辰助驅妖人們一臂之力,要一網打盡他們簡直輕而易舉。

但當陳一索意識到自己算計不成反而中計的時候,兩方的立場已經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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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奔馳在大街上,每下呼吸都用力吸入夾雜着灰燼的空氣,拼盡全力試圖從中找出熟悉的氣味,找出陳一索的下落。

但鬼魂怎麼可能會留下氣味。她深知這點,卻一次比一次地吸入更多空氣,讓灰燼裏埋藏的細碎火星破壞自己的呼吸系統,好讓自己的身體比起意義更快倒下。

然而不如道爲甚麼,儘管肺部熾熱得快要融化,咳出的血浸染胸前大半布料,無論是再怎麼頑強的人都該早已一命嗚呼時,她卻驚覺自己的胸口依然在起伏着。

此刻,她失去了時間觀念和滲透每一寸肌肉的疲倦感,只剩下呼吸和奔跑的本能,直至濃鬱的人氣打斷了規律。

意識回覆清醒那刻,她猛然扭頭望向刑場的方向,力度之大令脖子肌肉隱隱作痛起來。

「又有和上頭作對的家夥被處刑了嗎……」幸撫摸着脖子,一面低頭喃喃自語道,好藏起憐憫的眼神。

隨後她徐徐往氣味的反方向轉身,欲要離開時,卻突然再次回頭,「哎呀!」

「疼疼疼……這次扭到另一邊了。」脖子加劇的疼痛使她擡不起頭來,卻仍然咬牙撐起腦袋,小口地呼吸起來,利用充滿灰燼苦味的肺部細味起空氣中的味道。

「有鐵鏽味,但應該不是血……男人的汗臭味反而比較濃鬱。」

確定刑場無人正在處刑後,幸頓時鬆了口氣,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因此放鬆些許。同時,這股味道雖然令人作嘔,卻也讓她感到了似曾相識。

她撫摸着自從吃下九尾狐心臟後長出的八根尾巴,陷入多年前自己爲了一睹驅妖的劃面,單方面拉着陳一索擠入滿是大漢的隊列之中的回憶裏。

「好懷唸啊……去瞧瞧看吧!說不定一索會在那等着我!」

……

但她跑到賭埸外圍,如同當年一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滿身大漢,區別只在於右手變得空盪盪地混入了擁擠的人羣後,眼前所見的景象頓時使她不禁裹緊斗篷。

情緒高漲的人們如同當年一樣手持武器,從她一握即碎的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叫喊,區別只在於他們獵殺的對像不再是九尾狐,而是陳一索和她們的學生。

「滅了它們!滅了它們!」

人羣聲若巨雷的口號和鐵器整齊敲擊地面的聲響如同號角,進一步激起羣衆計程車氣。在此刻,這羣曾經只能藉着生出越多的種豬來證明自己價值的廢物們,紛紛化身成正義的使者,爲民除害。

震耳欲聾的敲擊聲一下又一下地貫穿幸的腦袋,更將她壓倒在地,不止體內僅剩的胃酸和唾液,就連遙遠的記憶也一併敲出。

即使視線被熱淚充盈而變得模糊,仍未能化掉她的決心和愧疚。不惜捨棄斗篷的保護也要重新爬起來,並且如同當年般衝出人羣。

但當她目睹此地正在發生的事後,身體終於難敵意志的支撐而倒下了。

位於她面前的是遍地破碎的樹枝,和……被逐個揪住繼而消滅的學生們,也是刑場外圍正在喝彩的觀衆們的親生骨肉。

與狼羣裏教訓挑戰上級失敗的家夥時的景象如出一轍。而她就是當年的其中一分子,甚至因爲屢次挑戰上級而差點被逐出狼羣。

雖然最後是她自己離開了……

這裏唯一和狼羣不同的是,丟到越權者身上的不是石頭,而是如同天上的星星般數之不盡的黃符。

「先生--!」

幸猛地擡頭一看,發現是其中一名從來不願喊作自己「先生」的學生。他的身體矯健,是難得能夠成爲她的對手的人類,如今卻因爲短暫的減慢腳步而被輕易捉住,甚至在自己面前四分五裂。

理所當然地,就在那個學生向自己求救的瞬間,她立即被那些衣着浮誇的人類發現並下令捉住,但境況還沒有淪陷到她認知中最糟糕的程度。

幸虧在那之前,來自四方八面的閒言閒語已經把她壓在地上單方面圍毆,只能眼睜睜看着植在人們腦中的觀念把他們碾碎後作爲肥料,培養這棵參天大樹繼續茁壯成長,儘可能擠掉別的聲音的生存空間。

果然跟這羣智人溝通是沒用的……

她已經連思考的力氣也接近耗盡,如今只想好好睡一覺,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那就不用再面對現實了。

「這不是那頭長着尾巴的叛徒嗎?她怎麼又回來了。」

「哈哈哈!這是天註定要收她呢!」

「說起來,她早到成親的年紀了,還卻經常粘那家女兒。我之前想她們倆是磨鏡,原來是妖怪狼狽爲奸!得快點收了她倆害人精!」

唔……?

當幸再也無法忍受身上的重量而撐起眼皮時,她發現身上已經不在刑場內,而是感到無比熟悉的狼羣。

沒想到多年過去後認識的狼都沒有變過樣子,反倒是自己連種族都變了,回到老家令她又驚又喜,但就是連丁點兒回家時的親切都感受不到。

此時,壓在身上的某塊石頭隨之滾落,它有如刀鋒般銳利的邊緣劃過臉頰,連同噴湧而出的血液一起粗暴地牽扯出深處的零碎記憶。

於是她突然發現,自己並非回到了狼羣,而是記憶退回她主動出走成爲獨狼前,由於個性叛逆再次遭到上位者號召整個狼羣懲罰的那天。

狼羣中有着嚴格的分級制度,分別把能力強弱的狼劃分爲狼王Alpha、副狼王Beta和基層Omega。因此進食順序自然也是從高至低排列。

不甘吃別人的剩飯,實力稱不上低卻也稱不上高,更總是挑戰上級的幸自然屢屢遭到教訓。但她反而越挫越勇,生命力更一步步進化得猶如小強般頑強。

但彈簧也會有被壓壞的一天,因此令促成它反彈的自卑感射散四方八面,並將積壓已久的憤怒化爲比起利爪還要尖銳刻薄的話語,把維持狼與狼之間關係的不屑和鄙視揭露於衆人面前,間接摧毀這個狼羣。

之後,幸如同那些她所鄙夷的狼般,戴上爭取成爲Alpha的上進面紗掩藏獠牙和爪子,混入比起她族弱小的人類社會開始了新生活。

她的回憶就此中斷,同時瞪大雙眼用力搖了搖頭,試圖阻止面前單方面的屠殺和狼羣重疊。因爲她這才發現,即使僞裝成乖狗狗,自己的處境依然未曾改變。

而狗都永遠都只會是狗。

被數個大漢壓在地上的幸開始從喉嚨發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蓄力般的聲音引起周遭的警惕,連忙紛紛舉起武器呈防禦狀。

隨後人羣中冷不防伸出一條腿踹了下她後警告:「臭狗!給老子安靜點!」

「但是老孃可不是狗……而是狼啊--!」

幸聞言立即瞪視着對方吼聲糾正,以往不曾想像能夠擁有的力量自此爆發出來,使她得以雙足蹬地跳起,一下子甩掉壓在身上和石堆不相伯仲的重量。

掙脫束縛後,她扭頭望向欲要抽回腳的男人,在那之前躍上前抱住它,並用四肢攀上軀幹,張嘴至極限露出整排獠牙,最後狠狠咬上咽喉後死命甩頭將他致於死地。

骨頭折斷的響亮聲響隨着斷骨從頸側貫穿而從耳邊傳來,口腔因此充斥濃厚的腥味,喚醒麻木的胃部而隱隱作痛起來。

或許是因爲已經陷入過兩次迫不得已吃人肉的困境,她這次沒有半點猶豫地從男人胸前撕下一塊肉,緊接着臉色驟變,重重摔落地面。

呸!又酸又臭的!

目睹自己倒地,人羣隨即重新蜂擁而上,和剛纔不同之處在於這時他們的臉上紛紛浮現出了膽怯,更不時瞄向身邊死狀慘烈的同伴。

「還愣着幹嘛!那個妖女的走狗就在你們眼底下殺了我們的家人啊!難不成你們想讓區區一頭畜生毀了我們的家園嗎?」

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一把聲音從遠處傳來,來自於其中一位手持法器的老漢。他的氣息雖然微弱,卻能有效地提升人們計程車氣,更如同指令般從人羣身後響起激昂的鼓聲。

眼看人羣的情緒變得比起一開始時還要激動,幸逐漸反過來面露懼色,唯有收起獠牙,轉以低調行事。

除了鼓聲以外,之後更逐漸加入號角,令人咋舌之餘不禁心想這是在戰爭嗎!?

但現時陳一索和孩子們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把無謂的東西拋下同時四肢伏地,人羣流動時產生的縫隙無不納入瞪大如銅鈴的雙眼內。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於瞬間從雙掌爆發出旺盛火焰並漫延全身,後腿猛然蹬地跳起,衝刺!

「火人」這招果真嚇得人們頓時清醒過來,隨即連連驚叫着往四方八面逃竄,主動爲她拓展出一條筆直的大道路通往堅持至今的目標。

「嘖!」

總算突破重重人海奔往最前方後,她腦袋上的雙耳循着就此打斷的音樂轉去,緊跟着感受到洋溢着濃厚敵意的目光從不遠處像針一樣紮在自己身上。

於是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朝那名負責發號司令的老漢綻開了比起小女孩還要甜美的笑靨,「老爺爺!趁這大喜日子,我想祝您其無後乎!」

「你…你……你這--」老漢氣得話語也跟着他的肩膀抖得不成樣子,突然兩眼翻白,就像他還沒有說完的話那樣昏死過去。

正當幸沉醉於報復後的小興奮時,已經燒壞的皮膚傳來的陣陣刺痛嚇得她慌忙低頭,驚覺自己原先偏布身體的火焰竟在逐漸熄滅。

更加糟糕的是,剛纔被她嚇跑的人們又一窩蜂地重新湧上前,正得意洋洋地凝視着自己,而老漢的同夥則趁機準備些甚麼。

忽然,她的耳朵末端輕顫了兩下,隨即回頭發現大批黃符猶如被旋風捲起般鋪天蓋地衝自己來,不過她有信心能夠躲開。

但當她回過神來,黃符離自己已經只剩下數步之遙,甚至連思考期間發生了甚麼也不容許。

「嗚……!」

緊接着,一聲短促的悲鳴使幸頓時瞪大了雙眼,愣愣地注視着面前像雪似地落下的碎光合不攏嘴,然後眼眶漸漸溼潤。

那些孩子們都被陳一索,包括她自己當作了擋箭牌,無一倖免。她希望這是假的,卻也慶幸着衪們死光了,因爲這下就不會再有人報仇了。

然而當她長吐一口氣之後卻僵直了身子,因爲自己堪稱第二顆心臟的尾巴,居然落入了別人手中。

幸帶着恐懼和困擾各半,與依舊面無表情的陳一索四目相交時,她突然遭到對方拉入懷中,腦袋更緊貼在自己胸前,使體內噗通噗通的鼓聲越發清晰。

雖然這種莫名奇妙的心情在多年以來一成不變,但它似乎永遠都不會膩,卻在如今隨着對方的消散而減淡。

「幸…幸……」陳一索緊了雙眉,語速加快,卻始終吐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曉得像個牙牙學語的嬰孩般焦慮地呼喚她的名字,害得兩人同樣陷入驚慌。

看着爲自己突如其來的反常而焦慮不已的陳一索,結合早些日子遭遇的離奇事件,幸大致上猜出了對方這是怎麼回事。

剛開始時,她會失去組織語言的能力,最後將會失去人格,就跟那些遊蕩在街上的無頭魂魄一樣,等待魂飛魄散。

「你想說些甚麼?別急……慢慢地,逐個字說出來。」

小孩是不分年紀大小的,例如她自己。因此幸嘗試利用哄小孩的經驗安撫面前的大小孩,果真不一會兒便奏效了。

當陳一索冷靜下來後,她揉了揉紅腫的雙眼,開始運用起肢體語言作爲輔助。她伸出了食指,分別先後指往自己和幸,並從嘴裏吐出「我」和「你」二字。

「對對!所以我要和你怎麼作?」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進步可謂往前邁進出一大步!但之後她卻不願意再次開口,僅勾了勾手指示意靠上前。

然後幸目睹對方在自己的眼底下,極其緩慢地吻上她的脣瓣。

如同初次見證那張冷冰冰的表情下騷動的熱情般,比起想像中還要溫暖且柔軟的觸感令她此生難忘。

眼看自己沒有半點抗拒的意思,陳一索便猶如小狗般探出軟舌,細膩地沿着脣瓣描繪,舌尖緊隨脣瓣舔食遍整張臉龐的血污。

當她感覺到臉上粗糙溼潤的觸感抽離,隨後睜開雙眼欲要道謝時,卻見對方再次像剛捉上來的魚一樣慌張地開合嘴巴,雙手分別來回指着她們。

陳一索的情況顯然比起不久前更加糟糕,就在連幸也束手無策之際,對方更忽然低頭陷入了沉默。

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頓時導致她緊繃至極限的神經發生反彈,渾身的毛髮因此紛紛豎起,一面慌張得舔舐起上脣安撫自己。

正在她不知第幾次俯身查看陳一索的狀況時,卻驚覺對方同時擡頭後再次吻上她。兩人的牙齒互相狠狠撞上,震得人頭昏腦脹。

但當她欲要回以惡狠狠的眼神時,視線恰好對上了面前那雙飽含淚光的雙眼,怒氣於是跟着不斷滾落的眼淚消失得無影行蹤。

隨着情感化爲實體湧出,陳一索的雙眼亦毫無保留地訴說起內心滾燙的情感,「跑,離開這裏……我愛你。」

說罷,幸碳化的皮膚上又燃起了絲絲火苗。即使狼羣相對這裏開放,但爲了嚴格控制人口,談情說愛是不被容許的,更何況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這麼肉麻的話。

胸口自此擴大的雜音徹底掩蓋聽覺,使她陷入陣陣甜蜜的窒息感之中,直至陳一索的臉色驟變,隨即冷不防扼斷骨骼後拔下尾巴爲止。

緊接着在她推開對方的瞬間,一根粗大的金矛突然從後雙雙貫穿了她們的身體並串連在一起。

儲存有幸的力量的尾巴得手以後,陳一索分解的速度雖然就此減慢,但區區一根還是抵不過數量龐大的黃符的威脅,更何況加上不速之客的補刀。

「主人、幸……你們看起來狀況欠妥的樣子。」

兩人同時循聲望去,看見位於暗後先是顯得又驚又喜,隨即幸的臉色變得比起死人還要慘白,目不轉精地盯着來者懷中揮手似地晃動着的斷肢看。

「不過我也不太好呢……」

來者越發接近她們的時候,她忽然打了個響指,金矛應聲憑空消失,緊接着出現在其手中,腹部留下大洞的兩人則同時倒地。

再次令幸驚訝的是,自己居然沒有流血,但無論是那瞬穿刺撕裂身體的痛楚,抑或眼前的傷口都是真實的。

她猜想正是面前的家夥動了手腳。

「咳咳!你是……暗說過的姐姐--」

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打住,低頭望去,金矛竟重新出現於身體中央,隨即唰的一聲,夾雜着小石子和灰燼的冷風隨之襲往背後。

徐徐睜開雙眼後,她卻見境況變得越來越糟,先是私塾學生、暗,最後就連陳一索也落入了他人手上。

「哼哼哼……吾叫作時辰,正是暗的姐姐。」

時辰連續發出數聲與外表不符的笑聲說道,強烈的違和感再爲她添上一抹神祕,就像在對外宣揚「老孃不是好惹的」。

渾身每根豎起的毛髮都在警告着幸走爲上策,說不定還能留下小命,但她的人性不允許自己的雙腳這樣做。

如果換作是陳一索的話,作爲人類的她會怎麼做?

火燒眉毛的不利境況迫使幸朝自己伸出利爪,利用後頸的疼痛激起遠離死亡的本能,隨即靈光一閃後擡頭。

「這位神仙大人,小的冒犯實在萬分抱歉!但是小的也許能夠留在你助你一臂之力!」

就在她話音剛落之時,時辰卻突然性情大變,那張好比如天仙般的容顏因此墮落凡間,剛纔發自真心的敬畏也在這時減退了半分。

「別以爲吾會再次受騙了!吾可不是能讓你這種凡人簡簡單單就能哄騙的孩子!」

說罷,幸突然臉色一變,隨即鼓起臉頰嘔出大灘鮮血,同時跟着流瀉的腸子癱軟在地,緊接着聽見陣陣嘶啞的悲鳴衝着自己來。

「啊!鳴啊--」

持續從傷處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劇痛使她動彈不得,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極其困難,唯有盡所能擡起眼珠迴應陳一索,卻見此刻對方的身體變得比起水還要淡,已經沒救了。

但幸不願意同時失去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於是她望向了另一邊的暗,又以飽含淚光的雙眼與陳一索四目相交,試圖博得對方的諒解。

就在幸因此舒眉長吐一口氣時,她的雙耳突然彈起,並朝物品掉落的聲音轉去。定眼一看,那是根沾滿血污的尾巴。

但它卻只剩外層的皮毛。

她接着循着不亞於時辰的濃厚惡意望去,發現陳一索正手持剝皮後的尾巴,如同當時吞噬別的靈魂腦袋時般大口大口撕咬下肉塊,不過宣洩怒氣遠大於生存的目的。

見此,幸竟忘記了疼痛,情不自禁往對方沾滿血污的臉龐伸出同樣骯髒不堪的手,但她自然是夠不着的。

目睹陳一索的身體不再減淡,時辰隨之張嘴睜圓了雙眼,裏頭所盛滿純粹的好奇折射出點點星光,除了外表以外和孩子近乎無異。

但極端的純粹同樣代表着衪沒有善惡之分,所作所爲皆是出於本能,而這點很好地體現在多年前還沒有受到教化的暗身上。

當陳一索嚥下最後一口尾巴肉後,她胡亂擦拭起臉龐,將嘴角的血跡抹至各處,卻沒料到緊接着滑下的淚痕因此更加清晰。

「我不會放過你的!」

面臨意料之外的背叛,她遭憤怒矇蔽的雙眼閃過一絲陰險,順應撕破,展示出爲自己留下的後路。

幸同時臉色驟變後豎起雙耳,隨即循着咔啦咔啦的聲響轉身,看見兩名分別身着黑白衣衫的男人應聲落在面前。

她立即冒出爪子作防禦狀,卻見男人們瞥了自己一眼後便移開視線,走向已從時辰手中奪去,並遭鐵鏈層層束縛的陳一索。

慶幸之餘,濃厚的愧疚和罪惡感逐漸使它混淆。儘管新的想法不切實際且任性,她仍要拖着身上的大洞擋在來者面前,並把心裏話高喊出來。

「他們都是我的人,滾蛋!」

說罷,白衣男人朝黑衣男人使了個眼色,步伐沒有減慢,有如臉上詭異的笑容般,從容地慢步走近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拆解鎖鏈的時辰。

「你這長舌鬼給我站住!」但在那之前,幸先早一步拽住了那根走起路來跟着左搖右擺的長舌。

「長舌鬼……」白衣男人頓時一震,回過頭來,他的笑容依舊,眉宇之間卻像擰至極限的抹毛,臉色更變得像黑衣男人那樣。

「凡人,汝可知道吾是何人?」

幸沿着對方手中的鐵鏈瞥了眼陳一索,然後不甘示弱挺起胸膛,「當然知道,你和那邊的小矮子都是給閻王工作的官對吧?但是我還處於像花一樣的年紀,就看你們能拿我怎麼--」

但話未說完,她便聽見咚的一聲巨響,隨即劇痛伴隨痠痛的餘韻滲入頭骨,使她感到頭昏腦漲且難以維持重心,更別論瞪往身後手持哭喪棒的黑衣男人了。

「該死……」

清除障礙後,白衣男人一成不變的笑容變得柔和,並朝黑衣男人稍微彎起了眼角致謝,然後回覆原來的樣子繼續走近時辰。

然而沒走兩步,裳下襬傳來的熱度使他再次停下,斜睨瞄着攀上自身的亮藍色火苗,無需言語,黑衣男人便曉得上前改由另一人手持鎖鏈。

「吾和無救本想先收了那邊讓吾等頭疼多日的丫頭才處理汝的,但看來汝現在就想回去受審呢。」

「說人話!」幸渾身豎起的毛髮尖端紛紛燃起火苗,配合弓背的姿勢活像一頭燃燒起來的豪豬。

白衣男人,準確來說是白無常,他那雙細長的雙眼半瞇,令人更難揣測他心中所想,直至他的薄脣微啓,長吐一口氣爲止。

「其實汝的陽壽,早該隨陳一索死後的隔天耗盡了。」

「也就是她死刑後的……隔天?」

幸的臉龐霎時間褪去血色,複述的話語受到認同後更變得比起白無常還要蒼白,彷彿她正如對方所言的早該死去。

於是她陸續回想起多次碰見那個長滿人臉的妖物後死裏逃生的經歷,接着扭頭望向遍地碎得不成人形的孩童靈魂,最後望向陳一索。

此刻陳一索眼裏的情緒已經猶如燒盡的火堆般只剩餘溫,也有可能是因爲自己總算能夠解脫了,但幸偏偏在這種時候捨不得對方了。

她在碧玉年華相遇,至如今接近半老徐娘,三人冒死營運地下私塾八年,豈會到這種時候纔開始怕死?

更何況,一個當年整天在城鎮裏瞎跑,宣揚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後便回老家當狼後的瘋丫頭,怎麼最後卻定居下來了,還每天跟那戶人家的女兒同牀共枕?

當時發現那兩套藏於木箱裏的純衣纁袡時又哭又笑的幸附身到了現在的她身上,但當她願意正面自己的感情時已經晚了。

轉而落入黑無常懷中的陳一索吃力地睜大雙目,與幸四目相交,展示出那雙與枯瘦的外表截然相反,誇張地說甚至能在黑暗中充當光源的明亮眸子。

儘管早已不如當年般清澈,但這不會使它的滿目柔情變質。

「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她逐字複述着與剛纔幾乎的話語,一面遭鐵鏈拖行着上路,語氣和眼神形成強烈的矛盾,恐怕即使過去萬年也無法忘記這天。

如今幸身邊只剩下趁亂逃脫的暗,面前則佇立着時辰,和昔日與他們情同手足的隔壁老王、賣包子、賣布的等人們……都逃光了。

「幸,此地不宜久留……姐姐看來更加生氣了。」

然而幸僅有從喉嚨發出了陣陣低吼,旺盛的火光一面從掌心噴湧而出,並以她爲燃料遍佈全身。

「居然區區一條小禿狗也向我吠叫?果然無法理解神的存在的畜牲就該滅了!」

「怎麼辦……我應該先逃嗎?」暗蜷縮着身體凝視面前熊熊燃燒的背影自言自語起來。

多虧了那兩位勾魂使及時出現,從時辰懷中逃脫的過程並不艱難,然而胸口的悶痛至今仍未減少分毫,彷彿心臟遭到挖掉一部分似的。

失去主人以後,就只剩下幸作爲靠山了……這是暗此刻最能夠準確形容自己感受的字句,然而細味後卻感覺缺少了點甚麼。

至少他知道自己不想繼主人後再失去幸。

於是他稍作活動重新長出的手腳後望向幸,隨即突然轟的一聲巨響,伴隨夾雜着灰燼的熱風颳過他的臉龐,引領他的視線迅速投向身旁炸飛的房屋。

點燃的木頭屋子碎片四散,間接化爲殺傷力更甚於刀劍的武器,逃竄各處的人們不是被碎木傷及倒地後被活活踩死,就是跑不快而被人羣活活踩死。

在生存面前,人們紛紛化作了隨處可見的動物,先前稱呼亞人爲畜生時的優越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周遭的建築物接二連三倒下,尖叫聲始起彼落,顯示出這座城鎮正在逐步崩潰,甚至連它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也要燒至連灰也不剩後遭濃煙抹除。

暗對此不解,他無法理解爲甚麼幸同樣不捨,卻要毀了這裏,因此抱緊藏在體內的屍體尋求慰藉。

緊接着又是轟的一聲巨響,這次卻是在咫尺之處傳,震得他的腦內嗡嗡作響,同時手忙腳亂地撥散濃煙呼喚起幸。

「幸!你在哪?你別丟下我跑……」

話音剛落,暗頓時屏息僵直了身軀,彷彿此舉足以瞞騙冷不防接近背後的人,忽然腦袋捱了一拳並遭警告後才安心下來。

「噓!閉嘴……!」

說罷,幸立即拉起了對方的手,往遭她迫退的城門反方向奔去另一個城門。

「我們逃出去以後該去哪?」

她又是一拳招呼上去,隨即像搬柴似地攔腰抱起暗,嚇得他接下來的路程都異常安靜,直至到達熊熊燃燒的城門面前。

「城門所用的木頭不是防火的嗎?!怎麼會這麼快就……」

「恐怕是因爲姐姐找不到我們,所以撥快城門的時間困住我們了……」

當暗說完後,他驚覺自己遭到放下原地,並目睹身旁的黑炭慢步獨自走近了城門,他這副人類的外表隨之跟着這座城碎得七零八落。

與此同時,幸一步步沒入火光之中。

「幸!如果你累了的話……我可以作爲坐騎!抑或使用我來侍候你,甚至……」

暗不僅語速越來越急且逐漸染上哭腔,同時外表亦在不斷變形扭曲,依次從馬、生活用品等生物及死物,最後更回復成渾身遍佈眼球的怪物。

「甚至是比時辰她們所做的更加過分的事,我也會忍耐的,所以不要走……你…你這豎子!」

此話一出,一個火人便三步並做二步跑到了他面前,隨即擡手欲要揮下,卻在那之前遭緊緊纏繞軀幹並拉進對方體內。

「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在你和主人對罵時學到的,既然惹你生氣後會被揍,我想這樣你就會回來了……」

然後他身上多餘的眼球陸逐縮回了體內,途中忽然察覺從幸身上飄出的焦味褪去了大半,低頭後更不見對方剛纔像塊黑炭似的黑不溜秋的模樣和腹部的大洞。

唯獨第九根尾巴沒再長出。

「爲甚麼……」暗正要詢問時,他才發現幸的腦袋仍遭埋沒自己體內,連忙鬆開對方後低聲致歉:「對不起,看見你沒事後我太高興了……」

「要不是我命硬的話差點就要被你殺了……」幸舒展着接連發出咯咯聲的各處骨骼抱怨,然後一併撩起上衣和褻衣,露出即使表面覆蓋毛髮也無法掩蓋其肌肉線條的腹部。

「幸虧試着利用那家夥的能力賭了一把,不然我可能在治癒之前就已經感染身亡了。」她說罷仰首,邊伸臂挽腰把試圖躲開自己的暗拉回面前。

「剛纔像個迷路的孩子似地找我的不就是你嗎?更何況你不都替我擦過身子了,還有甚麼好害羞的。」

這番豪邁的發言反駁得暗啞口無言,直至衣服重新降下爲止視線都左右飄忽,甚至遭到刻意重複動作以捉弄自己。

「好啦,不耍你了,以後有的是時間教化你。」當幸總算收手時,她的臉色亦變得凝重,視線穿透暗注視着他身後的火海。

「既然她不在了,我們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吧,我已經厭倦當個傻子幫那羣畜生了,反正你已經離不開我們了不是嗎?」

面對「自己的命運握在別人手中」的事實遭剖開並分件展示於眼前,暗因此撇嘴,但當想到一直以來都是他自願的,接下來的日子裏幸仍會陪伴在自己身邊後,便不再拘泥於那點小細節。

「接下來我們該去哪裏?」

「先去魔女教徒那蹭飯吧,順便用那羣混蛋的魂魄交換安置一索的地方,得讓她回來後看看他們只能眼巴巴瞪着我們的模樣!」

幸嘻嘻一笑,外表順應改變成三人初遇時的少女模樣,無論是語氣抑或神態都與當年極似,若不是暗曉得讀心,恐怕就連他也會被騙倒。

「走吧,一索還在回來跟我們算帳的路上呢!」

白幸、闇前傳-無人全善全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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