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從剛開始投靠魔女教徒時的厭惡和無可奈何，過渡至視這處靈魂回收站為另外的家一樣。吸入第一層的空氣時肺部竟未燒灼起來，這同樣是白川奈意想不到的。
這即是她的身體已經能夠抵抗相較其他樓層更要濃鬱的罪惡氣息？還是……
不安與恐懼共同施以恐嚇，催促轉頭查看羽毛的狀況。不過在那之前，白川奈及時扳正了自己的腦袋，從而驅逐並在惡魔手上奪回理智。
但她卻沒有發現此地骯髒的空氣悄悄入侵體內，捲起了那些不潔的部分一同呼出。
你這麼努力傳教都是為了自己。
與此同時，記憶中那雙鷹般銳利的視線再次將白川奈開腸破肚並扯出裝滿肚子裡的骯髒目的，使後者如同當時它們被攤開明面上時地發現自己沾污的雙手。
至今她引領過無數罪人改邪歸正，唯獨洗不乾淨自己的內心。
初到賭場工職那段日子裡，充斥該處的罪惡氣息和吵鬧的環境、針對天使在那種地方任職的流言蜚語，以及小琳因為不討喜受到同事們的排斥，無一不令她們屢屢打算掉頭逃跑。
但當看見身後只有分別被警察發現離家出走後被送回人間地獄，以及自己回去籠子裡兩條「死路」可行後，她們唯有咬咬牙，繼續在佈滿蕁麻，且看不見盡頭的路上行走。
儘管路途艱難，老虎卻不會追上來，至少她們是安全的。而且工作雖然辛苦，但勞動後的糖果卻會因此更加甜美。
多虧了自己在天堂時已經享有「永遠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的美譽，且小琳總會替她收拾麻煩。
加上她們時常在食堂兼職，為大媽送回汽水、黑芝麻和白瓜子等零嘴時只要捏住鼻子，就能夠阻擋從包裝袋裡傳來的罪惡氣味，更會獲得豐厚的酬勞。
所以聽話又勤快的她們深受大媽喜愛和關照，很快便升職到現在的位置，房間也換上了暖色調的牆紙和陸續添購家的氣息。
雖然免不了他人眼紅，不過小琳顯然愛笑多了。
此外，白川奈在初次受託轉送零嘴時，她早就聞見邪惡的氣味，卻為了更好的生活，就像面對自己結成塊粘附雙手的罪惡地自欺欺人，同時意圖透過傳教和江琳回到天堂的目的變得名正言順。
既然小琳看穿了自己不惜追逐別人傳教背後的骯髒目的，那麼定必在每天受邀一起禱告時意識到她也被利用了，卻直至今天之前仍未動怒，反而警告說：「大媽不是甚麼好人」。
然而直至小紅帽親眼目睹狼外婆撕破偽裝、以生命維持的堅持遭到大口吞下為止，白川奈纔不已相信那個慈祥的外婆已經不在了。
此時，彌漫第一層的惡臭突然加重。她頓時驚醒過來，猛然回頭，看見如星光般遙遠的入口燈光後才發現，自己竟深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緊接著啪嗒一聲，夾雜煙酒氣的唾液臭味隨之上湧，混淆她清澈的雙眼，四方八面對她虎視眈眈的人們在瞳孔上折射出多個影像，它們時而重疊，時而散開。
幸虧街道兩旁不會掙扎的獵物更加吸引狼羣，他們搜刮一空屍體身上的財物之餘，更連血肉和骨頭也不放過。
儘管眼中的世界遭攪拌得不成樣子，但這不能妨礙白川奈驚覺原來這裡墮落的人類數量遠比想像中更加大。目睹這一幕後，本以為自己會像個意外獲得豐收的漁夫般興高采烈，雙腳卻已飛快逃離。
紅牆和炫目的霓虹燈掠過她的眼角餘光，腳下的大道亦在逐漸收窄，甚至不得已煞停腳步，攝手攝腳地踩在屍體之間的空隙才能通過。
喘息途中，自川奈擡頭，視線從雙腳延伸至佈砌到地平線的花紋碎石路，慌了，急忙東張西望起來。
她對第一層實在過於陌生，這只是自己第二次邁入這層，就像是處於沙漠中心的指南針般團團轉，更何況當初墮入人間這個異國他鄉時她還未曾這麼驚慌過。
就在她十指握得泛白，雙膝壓在冰冷不平坦的碎石路上方，連珠炮地發射出自己身為主的僕人竟對衪的造物出現非分之想、放縱人類像買菜一樣比較每個宗教的性價比等種種曾犯下的罪，並承諾今後不會再犯，只求主天降甘露之際－－
一名身著款式像是病人服的連衣裙的女孩恰好闖入她的視野之內。
但白川奈未向主道謝，她便將恐慌忘得乾淨。匆匆跑出花紋碎石路，好幾次伸出手後又抽回，改為焦慮地晃動雙手呼喚趴伏地面上的女孩。
第一層以髒亂為著稱，少部分人甚至不惜拋下美好光明的未來只為見識這層。但如果它只是出於字面意思的話，垃圾場也能被冠以這個稱號。
接下來的是從白川奈從熱衷於怪談的同事口中聽見的，但即使是膽量過人的他也不敢下來，從而無法辯明真偽；如今親身見識過後，她發現第一層的景象比起想像中更要震撼。
第一層的髒亂，不僅指它魚骨形街道兩旁的巷子裡每日疊高，新鮮屍體的血水滲入下層已經堆置有段時日的肉塊後經時間發酵，最終氣味匹敵鯡魚罐頭的屍體山。
而是久待這種地方後心靈會腐化。即使只從入口瞥了眼，那瞬間猶如從兔子洞發現仙境的難忘感受也會融入血液，催生強烈的好奇心，帶著毒癮發作般的衝動一頭栽進那邊的世界。
既然一路上不乏沉醉於煙酒和肉慾的人，自然就會有人滿足他們的慾望，就像人類和惡魔之間的交易。眼前心湖已經受到污染的女孩想必就是其中一員。
困擾白川奈至今的疑問因此浮出水面。
為甚麼無論是溝鼠、獵犬和眼前出賣肉體維生的女孩都不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反而要在泥濘裡打滾？
但當她深入第一層後，這些問題變得輕盈如氣泡地爆破。愧疚因此濺上心頭，沖刷掉鍍在「希望墮落的人類改邪歸正」之上的偏見。
如果原地發掘記憶的話，便會回想起投靠魔女教徒時支付的靈魂僅包含入場券和住宿，相當於買入一枚籌碼，後續的人生能否一局翻盤，就看各位賭客的運氣如何了。
於是那些輸得甚麼也不剩的旅鼠們淪落到了第一層，只能撿第一二層剩下的東西，例如剩飯和受人唾棄的工作。
如果能夠躺在柔軟的大牀上，誰願意在泥濘打滾？
想到這裡，她凝視着數步之外同樣奄奄一息，猶如被貓玩弄過後的溝鼠大叔，收起掌心隱藏羽毛散發出的光輝。
看見兩名性命危在旦夕的人後，白川奈陷入了兩難。
現在手上的羽毛全因一時衝動才狠下心來，所以當她點算背後尚存的數根羽毛後拼命搖頭，不願付出更大的犧牲。
畢竟這些看似從雀鳥身上長出的羽毛，可都是通往天堂的通行券碎片。
正值危急關頭之際，白川奈再次握緊雙拳，向那位全知全能的主求助。隨即她早已倒背如流的聖經如同翻書般一行行浮現腦海，最終停至其中一頁，模糊的想法亦跟著變得清晰。
惡人若回頭離開所做的一切罪惡，謹我一切的律例 ， 行正 直與合理的事 ， 他必定存活，不致死亡－－以西結書 18:21
於是乎，她的目光從女孩爬到了溝鼠大叔身上。
濃鬱的血腥味彷彿是他所犯下的罪變得具體化，儘管只是一絲氣味擦過鼻尖也會惹得渾身的毛孔紛紛哀號，胃壁收縮得令人近乎作嘔。
既然這是主的意思，白川奈唯有強忍著噁心走近了對方。但她的雙手依然緊握，警戒的眼神儼如一把獵槍地瞄準面前受傷的獸，在他出現動靜那刻就會立即扣動扳機。
但她連綁緊被拔牙的老虎也要害怕對方在中途醒來，因此更多的提防也只不過是沒有子彈的槍而已。
也許是被來自上方的視線壓得喘不過氣來，溝鼠大叔吃力地翻了個身，同時白川奈跳開一段距離，眼看面前的獸仍然緊閉著眼時才重新小步跑上前。
被割壞的單薄上衣捲成布條歪往別處，露出佈滿壯碩身軀的刀傷。它們如同一個個小噴泉地湧現血液，覆蓋底下駭人的深紫，甚至暗喻該處皮膚將近或已經壞死的黑色。
目睹這副畫面那刻，白川奈的心臟猛然彈起，她跟隨江琳投靠魔女教徒當晚一片混亂的地板因此掉出腦袋，與眼前寬厚的大肚子重疊。
她的掌心自此攤開，使羽毛猶如太陽墮入了暗無天日的地獄般在第一層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瞬間照亮方圓百里之外而不覺炫目。
溝鼠大叔緊鎖的眉頭於是放鬆，形同受到極刑的表情轉至安詳。即使親眼看見，仍使人禁不住原地坐下確定，他並非置身雲端，而是躺在濕滑冰冷的碎石路上。
隨著視線的角度變得不同，白川奈忽然憶起剛才抱緊江琳時從她肩膀上看見根根手指形狀分明的大片瘀青，不存在傷痕的地方霎時間傳來陣陣刺痛。
罪人如果能夠改邪歸正固然是好事，他們的罪也因此被赦免了，但曾經散播的惡行卻在無辜的人身上生了根，並在白川奈體內燃起了一把火。
全知全能的主的行動不是能被理解和知道的，所以只需要相信就能得救。
每每出現疑問時，其他天使便會用這句話來解答自己，同時流露出超越一加一等於二的堅定神情，但當追問他們「為甚麼？」時，卻沒人回答得上。
同身為天使，白川奈自然能夠理解他們，例如沒有人會否定地球是圓的。
可當再三嘗試說服並以墮入地獄的可怕後果威脅自己後，她終究無法認同這套真理。
於是白川奈的視線又轉回女孩身上，眼角餘光卻盯著溝鼠大叔，心裡顧忌拋下他會觸犯第六誡，更是謀殺。
當晚和她的愛人一起逃跑途中被溝鼠大叔的手下攔阻並揍了一頓洩憤的全程看在眼裡，卻無能為力的記憶隨著白川奈的坦白飄出，融入此地混濁的空氣。
它更因亞爾文預言自己會在妻子和媽媽之間搖擺不定，暗指自己的猶豫不決的斥責變得嗆辣。逼出自責和後悔的眼淚沖毀最後一道由築成的心牆，露出藏於其後白得發亮的心湖。
這片心湖乍看之下盛滿牛奶，但當湊近它時，漂白劑刺鼻的氣味便立馬撲臉而來，嚇得來者慌忙夾著尾巴逃跑。
心湖強烈的氣味更連白川奈本人也難以忍受，不禁像運送毒品時地捏緊鼻子，伸手撥動起自己的內心並在途中撈起某段記憶。
江琳責備自己天真時的話因此浮現腦袋－－所有人都是像杜鵑鳥一樣活下來的，包括我們。
拉鋸戰已經持續有一段時間，白川奈凝視溝鼠大叔的眼神依然恐懼，但混合種種反思和顧忌後變得尤其複雜。
她知道狼吃羊是自然規律，除了在聖經上寫明的動物以外，天堂也沒有不能吃肉的規定，所有人都曾像杜鵑鳥那樣為了活下去而把別人推下巢。
外面的世界會認為她是個自私自利且道德敗壞的殺人犯，從狼的角度上她形同張牙舞爪的惡魔。
但小紅帽自己看來，如果她不殺死狼的話就會被吃。於是白川奈終於想通了，翅膀骨再次發癢，不時傳來難耐的刺痛。
臉上寫滿渴求的餓狼同時跟白川奈對上眼，隨即又重新躲回暗處，雙眼卻仍然死死盯著羽毛看，期待能獲得救贖從而流往上層。
只需一個眼神，這些落魄的人們便儼如子彈般衝出，爭相從溝鼠大叔身上咬下最大的肉交到上層手上時才發現，他們的光已經不知所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