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魔王失踪一天已經足夠引起公眾恐慌了,更何況還有那麼多公務要處理,外界不可能沒有行動⋯⋯」
粉髮女人仰首,試圖活動反綁後背的雙手,霎時被黑色觸手捉得更緊,她本來柔和的五官因憤怒和吃痛微微扭曲。
「你到底把我關在哪裏?」
望月櫻的頭高高仰起,好從對方的雙眼更清晰地看見自己的醜態。
她這才注意到,赤瞳多出一頂荊棘王冠,和囚禁她的房間及繩子的材質一致。
恐怕對方在她被囚禁的這段日子也不好受。
「我不在的時候,魔女教徒(靈魂養豬場)的營運正常嗎?」
荊棘應聲伸長尖刺,真正意義上地戳到赤瞳痛處。
「不止。」
她單手支地才不至於倒下。
「你要倒台的消息一傳出,就有大批黃牛把他們的同類炒貴幾百倍不止賣回給惡魔!光是分紅已經夠『那個女人』數輩子,你高興了嗎?」
然而望月櫻的臉色很難看,非常難看。
「媽媽她⋯⋯咕——」
突然被人掐住咽喉,望月櫻驚恐斜視在耳邊廝磨的熱氣。
對方刻意將額頭上的鮮血蹭到她臉上,自此她們便流着「一樣」的血了。
望月櫻知道赤瞳這是在諷刺她,但她並未放在心上。
「⋯⋯我邀請月小姐成為合伙人的本意不是發國難財。」
脖子被稍稍鬆開,望月櫻卻仍因罪惡感喘不過氣。
「我只是想讓大家都吃飽。」她接着說。
她捕捉到赤瞳眼底的心虛,於是絲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
「惡魔就是要吃人的,甚麼支持動物靈魂作為代替品、稀釋惡魔血統讓他們變得能和人類吃一樣的東西?」
望月櫻越說越激動,憤而站立,被觸手扯翻地上反使她扎掙着伸長角和尾巴,雙眼充血後比赤瞳的更紅。
「你這個吃裏扒外的傢伙!偽君子!雜種!你和那群黃牛本質上沒有區別,你知道自己害死過多少人嗎?你來不及死就該被罷免!」
赤瞳皺眉。
「還有補救的機會嗎?」
「有人評價過你是那種會一條路走到黑的人嗎?已經是盡頭了。」
棘荊王冠扎根更深,逼出大灘血液流進眼睛裏,順着側臉淌下血痕,唯有它證明時間還在流動。
「那如果我停下來呢?」
「不,你不會的。我敢斷言你就連做夢都在想着自己的『未來大計』呢!」
看那張故作深沉的臉!此刻她真的想起過誰嗎?又懺悔過哪怕一秒嗎?
又看被憤怒蒙蔽雙眼的人呵!甜絲絲的紫色煙霧早已彌漫房間,等她察覺為時已晚。
「坎特雷拉?」
那種酒以魅魔體液為原料,致幻效果是它最顯著的特徵,生產墮落絕望的靈魂時經常用到它。
望月櫻強撐起頭,仍不敵困意上湧,現實離她越來越遠。
她有預感會一睡不起,忘記時間、不快、恩怨、自己、將來。
好似整個世界都要為此停滯。
而我為夢中落淚的人擦去淚水,撫弄他柔順的金髮。
從此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痛、呼號、痛苦,因為先前的事已經過去了。
一覺醒來,幸發現自己重回記憶中那座充滿煙火氣的古老城鎮,天上的火球靜止在山嶺後方。
灶台下方蹭蹭升起帶着木香的火苗,孩子們在院子裏用木棍笨拙地練習寫下自己的名字,她所愛的一切人和事都還在自己身邊。
「吃飯啦〜!」幸衝着屋內陰影喊話,靜默良久,卻無人應答。
暗早已端坐身旁,疑惑地看着對方探頭探腦。
「幸?我在這。」
「我在找那個丫頭呢。」幸咕嚕道,起身就要往深處走,「她那小體格子也出不了家門多遠,挑在飯點去哪了?」
「今天私塾有人留下來吃飯嗎?」
「沒有。你連咱家有多少張嘴都忘了?」
「可是,這個家『只有』我們啊。」
幸的表情如雷轟頂,她直覺喊出那人的名字,話到嘴邊卻覺哽噎。
熟悉的氣味將她包圍,對方的一呼一吸偽裝成晚風撫過臉龐,可是死活想不起名字。
龐大的無助感逼得她咬牙跺腳,扭頭就要衝出家門。
門前即時升起巨大影子阻撓。
幸二話不說亮爪。
「又是你倆搞的鬼對吧!我就知道!」
爭吵聲引起孩童們關注,上前去拉她的手,安慰說還有他們在。
幸的肩膀仍然止不住地發抖,但還是耐着性子打發小崽子們趁天黑前回家去。
「吃飯去!看我等會把『她』從你嘴裏撬出來⋯⋯」她回頭對暗說。
他總是那麼讓人省心,即使無緣無故挨上一腳也不會吭聲,這次肯定也——
「我不吃。」
「飯已經煮好了,你敢?」
幸從堂屋大步折返,本想斥責兩句,在看見暗隱忍的表情後又閉上嘴。
「發生甚麼事?她這次是被鳥追還是被狗咬了?還是受傷的其實是你?」
粗糙温暖的手掌在暗身上摸索,他剛瞇了會兒眼,天便徹底暗下來。
感覺到雙手抽離,那片被火灼烤過、被煙燻成深藍色的駭人景象赫然舉在面前。
「奇怪⋯⋯我的手!怎麼變成這種鬼樣子了?!」
由於他們只用了一晚上創造天地,忘記處理細節——幸在這個時間點還未燒傷!
他們的地下私塾還未被捅破,自然不會發生後面種種事情。
暗努力遏止心虛的反應。
但當他看到對方垂在身體兩旁握拳的手微微顫抖,腳掌偏向別處,好似隨時要將他推開,像從前一樣,獨留他在昏暗的家裏直至找到不知道第幾次離家出走的主人⋯⋯
他忍不住一頭栽進幸寛廣的胸懷裏,纏繞她結實的背,趁主人不在。
幸錯愕地往後退,捉住雙臂架起他,「突然咋了?哪裏不舒服?」
暗搖頭,可憐可悲地扯了扯嘴角,心想她要怎麼找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
這反而讓幸更加着急。
你別走。
暗與幸相視,眼神委屈,沒有開口卻能發出聲音。
你不能走,這裏沒有好結局。
屋內只有他們卻有人踱步,孩童嬉鬧聲在夜晚的院子裏傳來。
「甚麼鬼⋯⋯那群崽子還未回去嗎?」
幸錯愕扭頭,暗強逼她直面自己,周遭的牆壁家具解體重新成為他的一部分。
「我能變作任何人。」
「我不要你這樣!我只想要一家人整整齊齊⋯⋯」幸捧着暗的臉,神情接近哀求。
「可是,幸!這個家本來就是東拼西湊而來的。」暗反握幸的手,陷入了更大的悲傷,「吃飯的碗、睡覺的席子,乃至你和我都是撿來的!」
「那又怎樣?!」
「不見的東西由我變出來不就好了?」
「那是人!」
暗充耳不聞,「我還能變做你的椅子、你的床!你可以坐在我身上念書⋯⋯只念給我聽,就一次,好不好?」
「你想我給你念書的話早說啊!」幸唐突彈起耳朵,「為甚麼要為了這點事把『她』藏起來?」
「是主人主動要求的。」見拗不過對方,暗無奈坦白。
「『原來我一直追求所謂的好結局,結果犧牲的全是真正重要的人』,這是她的原話。」
「然後呢?」幸情不自禁地拔高聲調。
「她死了。」
「你放屁!」
利爪深深陷入肉裏,暗痛哼出聲,他的眼眶濕潤,吃力地聚焦幸的臉龐而非乘機多感受她。
他繼續說:「準確來說是變得和死了沒區別了。她的意識被我吞併,變得只會對刺激做出反應。」
「那你趕緊把她吐出來啊!」
「我不能違抗命令。」
暗迴避幸的目光,刻意拉長每個字的停頓,像在拖延時間,「這是她的贖罪,而我的職責是利用你們對她的記憶和恨向她施加壓力,產生源源不斷的負能量維護這座『伊甸園』。」
「所以留下來吧,這裏除了主人以外甚麼都應有盡有。」
「根本自作多情!到時候別怪我把她從你的肚子裏挖出來!」
靜默片刻,暗冷着臉用幸已故母親的聲音哼唱起搖籃曲。
迎臉一記重拳!幸把暗揍翻在地後跨坐他身上,單手捉住他的咽喉,逼他看利爪抵在胸前——它在發抖。
「你竟敢侮辱她⋯⋯我現在就要剖開你的肚子!」
屋內有人走動的異響消失了,四周霎時只剩下他們不勻稱的呼吸聲。
幸正衝着自己發火,暗反倒情不自禁牽起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眼神接近虔誠地望向這個雖然沒有直接生下他,卻教會自己人性,給予了他二次生命的女人。
「你為甚麼不還手?我們所有人現在就在你的肚子裏吧,這不是再簡單不過了嗎?」
「沒錯。」暗像在置氣地鼓起單邊臉頰,「主人的命令是讓你們一無所知、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這裏,但你的幸福顯然更為優先⋯⋯」
聽見暗的話後,幸愣了下,然後大笑着站起來,一頓擦拳摩掌,湛藍的火星子從她掌心蹦了出來。
「嚯嚯嚯!你真是個壞小子吶〜哇!」
她嚇得連連後退,不慎踢倒孤立在房間正中央由一堆石頭和柴火搭成的簡陋灶台,點燃了周圍。
被黑暗掩藏的記憶即時照亮一角。
「阿一!」幸脫口而出,耳朵隨即耷拉下來,「對哦,她現在改叫赤瞳了,我咋忘了呢。」
隨着火勢蔓延,她如願想起越多事情,背景來自不同人的尖哭哀嚎聲卻也越發響亮。
一隻渾身着火的老鼠衝出,和當年媽媽強忍疼痛催促她逃下山的身影重疊。
藏在黑暗中的怪物接二連三現身。
幸終於無法忍受,試圖把火撲滅。
火焰迅速爬到她雙手,甩也甩不掉。
正如陳一索拖着半截軀體爬向自己、好友主動獻身成羔羊任人割下頭顱那段回憶。
夢裏受的傷無法成真,即使任由烈火纏身也只能灼傷她的心。
她癱坐原地,失去了繼續前進的動力。
暗適時從背後擁抱她,撲滅了火,汲取她的眼淚,接納她的悲傷。
他假裝語氣焦急,「幸,沒事的,錯不在於你,而且已經過去了,我就在這裏⋯⋯你還有我!」
他側耳聆聽幸哀哭切齒,手把手引導她把氣撒在自己身上,耐心等待她的嚎哭轉小變成抽泣。
他把手放在天空上像輪盤轉動,白天和黑夜眨眼間輪流轉換,只為找出記憶中擁有最耀眼星星那晚。
「不哭不哭,你看。」暗親吻幸的後腦,拉着她的手往天上舉。
一顆彗星,或稱掃把星,定格在夜空。
和幸的表情如出一轍。
「你這是在諷刺我麼?」
被幸扭頭瞪了一眼,暗反而險些被她淚眼汪汪的樣子逗笑。
昔日的她堅強得能支撐起整個家,如今卻像被打斷腿的狗般在自己懷裏發抖。
「當然不是!莫非是你有感而發?」
「說的甚麼話呢⋯⋯」幸一副蔫了吧唧的樣子。
暗的笑意消失了。
這不是幸。
在他眼裏,幸一直是充滿活力和幹勁,即使遭遇挫折也能很快重新振作的人。
是他害幸變成如今這樣嗎?恐怕是的。
「你要洗掉我的記憶,然後重來這一天嗎?」
幸突然發問嚇到了暗。
「我很樂意隨時幫你忘掉痛苦的事。」暗的前胸貼上對方的後背,「但是你失去記憶後,一定會重新追問我主人的下落。」
「哈哈!你知道就好。」
把話敝開來說後幸感覺好多了。
緊繃的神經霎時放鬆,她後仰倒在暗懷裏惹來驚呼。
幸沒有對此作出反應,而是向暗伸出手。
「一起走嗎?」
「我不能,你明知道⋯⋯」暗避開幸熱切的目光,卻握上她的手,十指交扣,「我就是關住你們的鳥籠本身,出不去的。」
他繼續說:「我能問你一件事嗎?為甚麼你總能恢復得那麼快嗎?就連這次也是。」
幸驚奇地發現自己在夢裏受的傷已經消失。
「我不是指肉體上的。」暗搖頭,引導對方把手貼在他的胸口上,「你能感覺到這顆擬態的心正在怦怦直跳嗎?真正具備心的你反而好像刀槍不入,我很敬佩你。」
「你想說我想起我全家是怎樣死的以後咋還像個沒事人似的?」
這番話甚是直白,暗噎了一下才勉強吞下,點點頭。
他感受到懷裏的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人死了,活着的人還不是要吃飯。」幸無論如何調整位置都不滿意,索性坐起來,和暗並肩坐在癈墟中央。
暗的表情不置可否。
馬上他就因為被幸勾肩搭背吃吃地笑。
「得虧阿一去投胎後不在的那段日子還有你在,不然我可能早隨她去了。」
一個吻落在暗的額頭上,像枯葉掉在頭上般自然、猝不及防。
暗怔怔地看着對方故作無辜的臉。
夢中的造物陸續融化,他低頭掩臉,泣不成聲。
「你真可惡⋯⋯快走吧。」
他從未感到如此幸福過。
真希望段落就此中斷,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暗忽然抬頭,聽見轟鳴聲從他的胸膛傳出。
緊接着一陣天旋地轉,他倒地不起,耳旁嗡嗡直叫,七八張幸焦急的臉互相重疊面前。
這麼多張臉,光有一雙手可安慰不完⋯⋯
但是連呼吸都會令胸口那道足以讓人通過的巨大裂口作痛,暗只得抽搐着縮手。
「我現在就幫你合上!」幸雙手抵在他胸前,「會很痛,你忍一忍!」
她剛要發力,卻被七八隻手齊齊握住手腕,紋絲不動。
幸臉露錯愕,抬頭對上暗迷濛的眼神。
她大口喘息着,難以置信地跟隨對方的視線看進傷口裏面,能透過翻騰的物質隱約看見其他地方、其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
比方說,一個金髮小伙被酒瓶子擁簇着,正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呢。
「這是⋯⋯羅納德嗎?」儘管只是文字,幸為自己認出他們的臉孔感到詫異,「不是,我上哪去認識那麼多外國人?」
還有個張揚的紅髮女人站在破牆面前,剛從頭頂放下電鋸,頭髮一撥,被迎面的風吹揚。
不出意外,就是她把牆斬開的,間接幫了自己一把。
幸穩住暗的身形,半隻腳踩進了他胸前連接其他地方的通道。
臨走前,她拍拍暗的臉頰,強迫他睜眼吐出一串顫抖的氣。
「幸?」
「撐着點,我這就去搬救兵。」
暗以淺笑回應,緊接着倒頭昏死過去。
幸屏息,注視腳下深不見底的混沌片刻,還是捏着鼻子跳進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