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吉女士从筑波来到东京，而千畳敷琉璃和我却还要返回土浦和霞浦。在与星盘经纪公司的几个级别的人分别交锋一番过后，时间已到了不得不返回的当口。我们走出水野商事大楼，从更近也是总站的南千住站上车返程。在车上，住吉女士拿出了手机。
“方才，表姐已经醒来，并且给我打了电话。她应该已经看到了我们留给她的信息。不过她打电话的时候，嘉茂小姐你正在和九鬼社长对话，我在进屋前出于礼节将手机设置了静音，以至没法及时接听，于是她也发了信息给我。这是表姐告诉我的话。”
她将手机的显示屏转向了我们，只见上面显示着来自广桥美和子的一则短信：“起先只有隐约的印象，在翻过几份文件后我回忆起来，他就是三十多年前经纪团队里，负责我资料收集整理的人。”
“和预想的差不多。不过今天我们已然没有时间再向广桥老师汇报成果了，只能麻烦住吉女士您了。好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些资料就在九鬼善三郎的相关人那里保管，并且稳如泰山，终究不算是白跑这一趟。”
“一路上我可是被你那说话方式给吓坏了，嘉茂小姐。”千畳敷琉璃像是总算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一般对我发表着感慨。“你在和我初识的时候语气谦和守礼，却在东京这阵子表现得像是换了个人，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如果我用与千畳敷小姐交流的态度和星盘公司交涉，恐怕在信浓屋会面时，我就要因为他们的软抗拒而吃闭门羹了。”对话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持续着。到了筑波，住吉与伊子先行下车，千畳敷琉璃和我则要继续坐完剩下到土浦的车程。说起这个性格热情的同龄女生，我忽地有些反省：这去东京的一路上未免有些对不起她。她虽然与生人能迅速熟络，争奈思维上慢我一拍，在交涉的大多数时候都难以插上话，这对她的性格或许是一种煎熬吧。就连方才的对话，她也显得有气无力。为了抚平她心下可能的失意，我决定用她感兴趣的话题尝试重新燃起她的交谈热情：
“对了，有件事想向你打听打听。我们第一次去广桥老师家的时候，你先行离开，去筑波科技城买告别演出的CD；这次汇合后，又因为思绪繁杂和交涉压力一直没空问起你。那次你先离开后，那张CD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哦，这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果然，她像是终于找到感兴趣，自己能大说特说的话题一般迸出了火花。她打开提包，里面赫然又是若干张CD。“这次还好，一张都没掉，崭新的那张也在里面，你看！”
一张崭新的CD被拿了出来，装帧设计透露着近年来的特色。画面上的广桥美和子也和我不久前看到的面孔一样，已经显出相当的老态，但依然是风姿绰约的一位台上舞者。CD盒最外层的塑料膜已经撕去，镭射防伪标签的光线也不再明显。这说明千畳敷琉璃早已将它欣赏过很多遍。
对于广桥美和子的告别演出内容，我并不能提起兴趣，也无法从CD装帧有限的信息中激发共鸣。我更多地是以推理作家介绍的思维顺序观察这个CD盒：例如边角磨损、包装质量、CD出版商的信息等等。一旁的千畳敷琉璃见我对这个CD似有着浓厚的兴趣，前后来回地翻看，竟像是要深入研究一番，不由得大生诉意。
“嘉茂小姐，你终于对广桥老师的CD有兴趣了吗？没问题，这张CD我已经看过了，你想看的话，我很乐意借给你。不过呢……”千畳敷琉璃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这个CD的画质似乎并不像是这个时代应有的，可能是告别演出时的录像质量实在有问题，我在看CD时感觉不太清晰。”
“这应该不是问题吧，出版商的能力水平也是高下有别的。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一下，这张CD真的是千畳敷小姐你在筑波科技城的商店里买到的吗？”
“是啊，怎么了？”
“啊……不好意思，我观察的注意点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么说吧，千畳敷小姐，这张CD真的是你从筑波科技城商店的货架上拿下来，再拿去结账，放进你自己背包的吗？”
“等等，嘉茂小姐，为什么你这都清楚？”
“CD盒上的痕迹告诉了我。”我将CD盒开口的一面朝向她，便于接下来的讲解。
“正常来讲，像千畳敷小姐您这样，拥有相当数量的CD藏家，对打开CD盒会有一个惯用的动作。而使用过的CD盒，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若干打开它的痕迹。例如这张CD，我首先观察到它的中缝合得不是特别紧密，因此我猜测，打开这张CD的人的手法是用指甲挤进并非啮合点的中缝，再以此为支点撑开。但这样做的人势必留有较长的右手指甲，我在你的手上并没有观察到。于是，我又观察了CD盒开口侧的上下两个啮合点，并试着发力测了测它们的咬合紧密度，发现上下并不一致。我便得出，这个盒子还被另一种开法打开过，这种开法是用力拔开CD盒上方的啮合口，更加可能属于你的一种开启方式。”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这样开启CD盒的。但你说的那种方式的痕迹实在是太细微了，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啊。而且，这和我买CD时的场景又有什么关联呢？”
“恐怕关联性就出在这里。这可是正规的出版公司出的CD，他们做了无数尺寸结构已固定成规范的CD盒，不可能单把这一个造成了中缝足以容纳一条指甲插入的瑕疵品。我因此才怀疑，这个CD盒是被人使用过的。然后，我又在CD上发现了其他证据。”
我指向CD的一个内侧角。“CD盒有两半，在CD盒的内侧，有两片的上下连接处各有一个类似门杼的杆状结构，这个结构在CD盒频繁的开合下会磨损，这也就是刚出厂的CD盒，打开要比老CD盒费劲的原因之一。我观察这个CD盒，虽然你打开过它多次，但它毕竟到你手上还不过小半个月，并不能让这个结构磨损得这么厉害。”我在千畳敷琉璃的耳边轻轻晃了晃CD盒，一点轻微的，塑料在空间中的碰撞声传到了她的耳中，使他脸色为之一变——这正是我在细细摸索CD盒各个地方时发现的。
“因此我猜测，这如果是一个残次品CD盒，它承载的是如此有意义的，广桥老师的告别演出，质检员能让它走下流水线吗？换言之，我很有把握断定它是一个二手CD盒，而拿到这样CD盒的你，我便觉得，你应该不是直接从货架上拿下来的。”
“真有你的，嘉茂小姐。我这盘CD的确不是从货架上拿的。那天和你们分别后，我便去了筑波科技城的‘兔之窟’连锁店，那时已经比较晚了，商店前虽然没排队，但我进去后，从其他人口里得知，出版商估计错误，投放在这家连锁店的上货量不足，原本预备的CD已经被早一批来到这里的人全部买走。原本今天就要遗憾回家，但这次实在是出版商把数目估计得太离谱，连锁店都向他们致电交涉过，于是出版商正在从仓库运库存来补货，现在还有很多人在店里等着。
“过了一会，卡车开到了连锁店后，店员用隔离带隔开一条通道，开始将新CD摆上货架。其他人便在隔离带外等候。但在这时，突然有情绪激动的人冲过隔离带，没等店员摆货完毕，抢了一把CD便往收银台跑。这下便炸了锅，不断有人无视还在摆货中的店员，直接在货架上拿了CD就走。店员只好不停往货架上摆，没法再管理抢购的人们。至于我的那一张CD，的确也不是从货架上拿的。我当时不想跟着那些失礼的人去抢CD，但从人堆里钻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CD在点数，见到我在旁边，便问我‘你也是来买广桥美和子的CD的吗？’我回答是，他便顺手递给我一张，说‘我拿多了，给你一张吧。’我只好谢了接过，去收银台结了账。”
“恐怕，这不是一张原装CD。”在千畳敷琉璃讲过她的故事后，我再次端详起这张CD。它做工如此粗糙，恐怕是另外的原因。
“什么？”
“你刚才说到，那天CD发售时，出版商严重错估了销量，这不太应该发生在这种有多年出版经验的单位身上。广桥老师又是成名几十年的人物，她的人气有无数数据可以进行分析。像这样的陡然间出现大量的拥趸，我很怀疑背后存在炒作或者其他利用的意图。打个比方，我们现在上网搜一搜，广桥老师这个的CD是否在中古市场以加价的方式出售。如果有的话，当时这个反常的现象便可以解释为别有用心的若干倒货商囤积居奇，出版商不得不紧急追加生产，以至于出现瑕疵。”
现在，手机上的电商网页非常先进，以至于拍照便能搜寻同款。我们在各大网站上搜了一番，中古CD虽然已经出现了这张CD，但它依然处于正常的二手CD价位，并未出现囤积现象。之前千畳敷琉璃也说过，此次的告别演出CD没有限制制作数量，因此也不具备特别的收藏价值。
“这就只可能是那种不太光彩的可能了。”
“什么可能？”
“盗版商的市场挤占，并且和连锁店是串通一气的。”
“这是怎么说？”
“出版商制作CD，要有大量的前期投入。他们按照科学合理的数值规划好产量后，投下成本进行生产。但商店刻意把投放到他们店里的合理产量吃下，然后用数量估计严重错误之类的理由诘问出版商，并要求他们追加库存。然而真正摆上货架的却是盗版的产品。追加摆货的报告若是不同出现的话，便会影响出版商的判断，使他们盲目扩大生产。但扩大的这些生产，产品的市场早已被先一步到位的盗版产品挤占，最终造成的便是他们的损失。”
“怪不得我在观看CD时感觉问题很多，画质不清晰，音画不同步什么的，原来我拿到的是一张盗版碟吗！”千畳敷琉璃以原版的价格买了一张残次品，现在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也是理所当然。这样一想，在“兔之窟”里的那些抢货的顾客，很大程度也是商店请来的托。真正骗取的，是在那之后，报纸报道的抢购热潮，吸引不知情粉丝前去购买，但正版的价格买到的都是盗版的碟片。
“太卑鄙了，这种手段！”
“即便是这样谴责他，他们的良心也不会刺痛的。我们需要做的，是把我们的事情做好。比如，尽管这是一张盗版CD，但外部看上去的装帧还是不错的。按理说，盗版CD的印制不应有这么讲究，甚至镭射防伪标签等等东西都不必有，或者说不必做得这样仿真。我们能够从这里面得到什么信息呢？我认为可以是这样的：出版商给各个生产环节下订单，例如信息店面负责节目内容的压制和灌录，塑料厂制作CD盒，印刷厂制作装帧。在印刷厂里，因为某些因素，印数比CD盒出场得要多，当然也有可能是CD盒和碟片的残次品问题更为严重，而印刷厂基本不可能出现失误的缘故吧。总之，印刷厂多出一批正版的装帧，又因为某种原因落到了盗版商的手中，盗版商因此还能将自己的产品做得更像正品一些。”
好在，这张盗版光盘的装帧是高质量印刷的，我们得以看清装帧上的任何一个字眼。当看到出版信息上的一个名字时，我有一个难以言说的预感，并且它们将某种事实联系到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