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在爱好者眼中有着极高的魅力。读古今东西之名篇，酣畅淋漓，掩卷犹有余韵。若是这些文字再以书家誊录，读来又是两重的欣赏。唐土有个“书成换白鹅”的典故：一位道士为了求得“书圣”王羲之的誊经，特意养好一群白鹅令爱鹅者王羲之看到，再诱其抄录《黄庭经》来交换。道士读《黄庭》本是一重乐事，加以“书圣”书法又是一重。可见，书家的搦管摛章，着实有着超人一等的成就感。
眼下，我便持着寺内遥先生开具的介绍信，去拜访关东地方的一位书家。他的名字我也有耳闻：菱湖鹤见先生，在书道地位上可谓是关东乃至全国的一位耆宿。按师承辈分来推算，寺内遥先生只能算他的孙辈，而我还更要矮上一辈。他年事已高，但精神依然不错，以至于依然兴致勃勃地参与书道协会的活动。他早已退休，因此算是把书道当做正经的事业在做。现在没有举行什么书道活动的时候，他便闲居在千叶县北的一座小城里，离霞浦也不远。
之所以寺内先生推荐我向这位老先生见一面，是因为近来我对上年度的书道大赛所产生的疑问。因为大赛中出现了难以鉴定真伪的名家真迹，导致评选被强行中断。书道协会没有人能对这件事情说出个所以然，但有人存心和书道大赛为难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的。目前，这些难以鉴定的作品便存放在菱湖鹤见先生的住处。寺内先生在书道大赛中只扮演预赛赛场主持和决赛普通评委这样一个中等重量级的角色，并不能掌握到事件的全貌。而菱湖先生则是书道协会的泰斗，从这些存疑作品事后存放在他这边便能看得出来。由于辈分实在矮了不少，故而无论是寺内先生的介绍信，还是我自献的名帖，都将语气压抑得极其之低。当然，那个我名字里的“渊”字，也是自己偷偷按照之前回想起的诀窍，用“将拜帖转了个方向”这般不为书家所认可的方式写出的。
在人口密度如此之大的国度里，书法爱好者的绝对数量并不在少。菱湖鹤见先生既是这一带书法界的泰斗，自也有无数人希望得到他的垂顾：有向他学习书道的虔诚者，有我这样因事求见的；当然也有为了沾上他的名头，而刻意攀附或纠缠上他的，并且这样的人在沽名钓誉的社会中，竟尔占了最大的比例。菱湖鹤见先生也是卓有远见之人，他预感到访客们的来意未必都是善意，自也有些回避的高招。菱湖家当真便处于一座人工小湖的湖心岛上，并且湖上并无舟楫津渡，得是有人三请三约了菱湖家，又或是家中要采办些什么物事，才会从湖心岛的湾汊中飘出一叶扁舟，将需要的人载出或是载进岛内。
即便如此，却也无法令人息绝前往湖心岛的尝试。人工湖是菱湖家在自己的地盘上开挖，外人没法置喙，但终究出自人工，由于引水的需要，开掘得并不深。这里并非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标，湖心岛也只是城市郊区，因而在湖心岛外，竟有农村的人在这里搭起了简易的窝棚，供那些慕名而来的拜访者歇脚、吃些便饭，赚些茶水钱。说是窝棚，实则也是若干朽木搭个骨架，遮上防水尼龙布，底下放些桌椅板凳便成了的东西。经营者又不知从哪根电线杆上偷接下电源，一口饭锅，一个灶台，改装摩托车背后拉着若干蔬菜，便成了经营者的营生。当然，因为这里有人扎下了营寨，便有人不断进行着徒步涉湖的尝试。
我来到菱湖家的人工湖旁，看见窝棚里的板凳上已然有不少人歇脚。由于拜访菱湖鹤见先生的大多是书道爱好者，因而即便是坐在不太雅观的板凳上，他们也尽可能保持坐姿的斯文；相反，这种小营生的店老板一副来自农村的模样，言谈中也比板凳上的坐客俗了许多。但他倒也热情并健谈，单是站在窝棚外不远处，便能听到他对过去的人们所做的各种努力，随着一股烟味飘了过来：
“要说这湖里的老先生啊，那可叫一个不近人情。他自己有车有船，偏就不让人好好进来。这么说吧，他们家的人，或者他们家正儿八经送客进进出出的时候，我们就问过，‘要怎样才进得你们家做客咯？’这家里人是这么说的：‘只要进我门来，我们都热情欢迎。’这不就摆明了，是用外面这圈湖来刁难人的意思吗？这规矩传开来以后，来拜访他的这些小青年小相公们，就开始动起歪脑筋了。
“有人先是试了试湖水深浅：拿着根竹竿子就往下抻。咦，竹竿不够？那换绑着线的石子儿呗。他们拿着石子试了试，发现这湖是凿得不浅也不深，约莫两米多。趟过去是绝对不行了，去租条真正的船拖来吧，水面又小又浅，还真不够船开的。”
“那菱湖先生家不也是用船的吗？”板凳上一个人问道。
“他们用的是木船啊，式样老得很，现在这种船只能特制，租和买是绝对买不到了。他们用的那种木船也没有发动机，都是靠人工一篙子一篙子撑过湖的。”老式的木船，那是只有在时代剧或唐土的古装戏中，又或是唐土南方水乡才能见到的东西。这种船没有燃油发动机，动力全靠撑船人用竹篙触及湖底，利用反作用力推动船只前进；又或是用桨或橹一类的划水工具横向拨水，利用反作用力让船只前进。总而言之，老式木船的前进全靠人发力后得到的反作用力，这便对划船的船夫的臂力有着不小的要求。想过河的人都是些文人墨客，可谓是手无缚鸡，让他们做一条木船，哪怕是更简单的木筏子、独木舟，怕是也做不到。更别指望划或是撑进去了。
“你可别说，来这里的人啊，力气虽然不行，脑子可有的是。”这位老板的介绍滔滔不绝。他阅历既丰，又在菱湖家这片人工湖外干了这么些日子的营生，那些失败的挑战者们就成了他一页页的谈资。“比如说吧，有人觉得这两米多深的湖不也就一人多高吗？他就想了个主意——踩个高跷进去。然而高跷做是做起来了，他也站了上去，陆地上走着还挺稳。可是这一下湖可就倒了霉了，湖底全是湿泥，又看不见底，不比岸上好找落脚点，加上水底下又有水流，这一个站不稳，就摔到了湖里。还好是刚下水不久就摔，没落在湖心里，周围几个兄弟拼着湿掉几条裤子赶紧给抢了出来。那没踩稳，折了一半的高跷还这么插在湖底。后面又有几波人尝试过，站在两米的高跷上是真没法在湖水里站稳。于是这条计策是告吹了。
“又有人觉得，不就是两米多深，湖心还明显看得见的一个湖吗？直线距离到底也不过一两百米，我游过去不就结了吗？几个水性好的人就打算顶着衣服游过去。按说只要天气还不凉，这湖的距离游过去还真不难。但这是人家在自家地界上挖的人工湖啊，湖里能没些看家的家伙吗？最早是一个小伙子下去，没游几步就回来了，一个劲地哆嗦。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一个字，那就是冷！咱大家伙可以到水边摸一摸，这水是冷得邪了门了，别说是现在这冬春时节冷，就是到了夏天，也还是一样冷，冷到年轻人不敢下水，奇不奇怪？”
我倒是不觉得温度冷冽的湖是什么异常现象。在不少地方，都有所谓的“凉湖”或“沸湖”，都以大反常态的湖水温度作为卖点。探索这些温度异常的缘由，反常的热不外乎贴近地底热源或因为过大的地底压力而增温；低温则代表湖水里有较多的矿盐晶体或是湖底有风穴或暗流。按照小老板之前的说法，这座人工湖并非死水，而是有暗渠与自然河道连通，是一片保持流动的水域。在这种情况下，我倾向于第二种判断。
“当然，这些简单的法子行不通，后面人还想了更复杂的法子。”小老板的介绍还在继续。“比如说，有人在这边搭了个高台，手里拿着把射绳枪，打算往那边射一发，然后用滑索顺着绳子划过去。但这也不行啊，湖那边的湖心岛是人工打造的，沿岸一圈全是光不留手的大石头，射绳枪射程也就堪堪一百多米，射到对面根本就扎不进去。还有人打算坐在大游泳圈上过去，免得自己落到水里。可湖面上也不是啥玩意没有，一不小心碰上个带尖刺的硬水草，这游泳圈垫子不就给划破了吗？总之，这想拜访菱湖先生的人啊，是总有那么多，但菱湖他人呢，却总躲在里面不出来。也不是我小老儿多事，这些人尝试了失败啊，总得我们这些人去救，救完了呢，有些还好，有些人可是一点表示也不给我们，这多让人寒心呢？”
看来，在这一番说辞的背后，这其貌不扬的村里人也打着自己的生意经呢。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如果尝试失败，需要花钱，这老板才肯救人。言下之意自然是不希望这些家伙轻易尝试。至于他自己为何不开个船把人摆渡进去，毕竟在外面摆个小摊不会闯入私人领地和私人湖泊，侵犯他人的违法营生，这人并没有这个胆气。
“话又说回来了，你问我这些日子有没有人成功过？有，当然有，并且我见得也不止一回了。”尽管此时并没有人发问，但他依然把话说了下去。这般像是事先写好的念白，着实能让人完全料到他接下来的发言。“可刚才我说得不少，也有点累，如果想再往下听一听，那咱们不妨在这点几个小菜，边吃边聊，各位您说是不是？”
显然，这小老板的生意经自然是“在这里有了消费，我才会告诉你我所看到的，那些成功的过湖经验”。虽说坐在板凳上倒还在这些自命规矩的文人墨客的忍耐范围之内，但在这肮脏的窝棚里做出的饭菜，卫生条件显然不能令这些人满意了。于是，其中便有不少人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走到湖边查看具体情况。当然，他们越过站窝棚旁的我时，也只当是普通的求见者队伍之一，并没把我太当回事。
远处，湖水缓缓地流动，直是阻挡人们过湖的天然屏障。虽然早已试出了湖水有两米多深的结论，但现来的这些人依然不放弃试探的努力，不断从岸边捡起小石子丢进湖里测试深浅。
远远望着这些人的徒劳，店老板都有些失笑。他上前打趣道：“小伙子们，你们是打算像乌鸦喝水那样用石子填满这座湖吗？想法虽然很好，但这湖着实是大了点，咱还是吃点东西，歇一歇再想想？”
“哦？”望着他们丢下湖的石子在湖面上激起大小有别的水花，似乎在心里想到了什么。接着，我也来到岸边，将几枚石子丢了出去。不过我的力道比起男性来要小得多了，水花并未溅起多少。然而，这似乎已经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向一个地方提气快跑。周围人似乎被我突然的举动所吸引，见我像是失心疯一般冲进湖里，有的甚至尖叫起来。然而，随后他们便发现了问题的不对——我并没有随着湖水的渐深而逐渐沉下去，而是像“水上漂”一样，从水面就这么一路跑到了湖心。
我当然不会轻功，从老板讲述的，尝试踩高跷的人摔进水里，高跷却从中折断这个情节里，我便已肯定，湖里肯定打了本用以阻隔私造船驶入的木桩。但木桩要达到阻隔木筏的高度，就够人步行通过了。用石子试出木桩排列的方位之后，我已经能肯定，木桩是按照一定的八卦卦象所排布，只消找准落脚点，进入湖泊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