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了，真的。
说什么“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我以为会是如同童话故事中的仙境之城或者是天空之城一般的地方，结果只是青海市最高的建筑物帝国大厦的观景台而已。身为本地人的我自然是从小就一直去的，而且一直见证了它的票价从三十涨到一百的伟大奇观。
“学姐，现在是白天啊。白天来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望着狂风中学姐的身影，后悔没有多穿一件衣服。
一般呢，游客都会选择在晚上来到这里，眺望着整座灯火阑珊的城市，然后和心爱的人一起拍下黑夜之中被光芒点亮的照片。那种意境是晴空之下难以体会的。
“我知道一个地方，在这里的上面。”柳鸢萝轻声说。
在这里的上面？再往上就是游客禁止进入的地方了吧。
果然，学姐把我领到了一扇标明了“游客禁止”的铁门前，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根钥匙，轻车熟路地环顾四周，在确认没有人的情况下打开了门。
我顿时目瞪口呆，惊讶得就像是刚吃了一个外星人。
“等一下，为什么学姐你会有这种钥匙啊！”
“因为我经常会一个人在晚上来这里。”柳鸢萝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台阶，“久而久之就有了钥匙。嗯，就是这样。”
怎么就“久而久之”了啊！时间久了钥匙难不成还能飞到你面前？
不过我知道学姐并不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于是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跟着她慢慢地往上走，直到我的腿都累得差不多软了的时候，我们才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一个花园，一个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月季的花园。
所有不同的花香交错在一起的香气，和学姐身上的香气几乎一模一样——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学姐身上的香味是所有种类的月季加起来的香味。就像是她本人一样，看上去似乎很简单，但其实又有哪一个人会是简单的人呢？人类都是复杂的啊。
“学姐你认真地告诉我，这栋楼是不是就是你们家里的？”
我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表情，于是只能够先苦笑了。
“不是。这里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学姐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但还是担心会出现“女儿，是时候告诉你了，我们家其实超级超级有钱的”这种梦幻场景。毕竟恋爱这种事，高攀——尤其是想要高攀女方的话，会很痛苦吧。
不过这栋楼的主人又为什么要把这里借给她呢？
那个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
“跟我来吧。”学姐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走到了花园中央的那片大草坪之上。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不会看错的吧，毕竟这几天都没撸，视力理应不会下降才对——草坪的中央插着两把竹刀。就那样，插在地面上。
“卧槽，为什么这里会有竹刀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不过想想也是，有学姐的地方就会有竹刀，而我和她的故事也是从竹刀开始渐渐展开的，从与罗奔学长以剑道决斗，到天天晚上被学姐锻炼，再到前天晚上被她用竹刀所救，这样下来时间久了，我甚至有一种她就是一把竹刀的古怪感觉。
“来和我决斗吧。”学姐缓缓地走到竹刀旁，把刀抽了出来，对我说。
日了，这是我现在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
“别啊，咱不能整天打打杀杀的啊。”我赶紧举手投降。
可惜举手投降对于学姐来说是从来都没有任何效果的。她这种人绝对不会对投降的人网开一面，只会继续痛打落水狗而已。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很像的。
果然，学姐拔出了另外一把竹刀，扔给了我，然后摆出了战斗的姿势。
我只能够无奈地握起刀，同时进入了战斗状态。
依旧还是学姐先手冲了过来，依旧还是一个普通的斜劈，而在斜劈之后会接一个快速的横抽，横抽如果没有击中的话会向前突进着打出刺击——没错，毕竟和她战斗了这么久，我总该摸清她的技能了吧？然后需要的只是针对这些技能而已。
首先是斜劈，毫无疑问地接下了；之后果然是横抽，虽然速度很快，但提前做好准备的我还是游刃有余地接下来，甚至还在学姐打出刺击之前先手一个刺击戳向她的小腹。
可是没想到她竟然采取了我的套路，直接用手抓住了我刺出的剑，然后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接近到我的身边，没有继续用刀刃攻击，而是直接用刀柄砸在了我的胸口。
仿佛被小拳拳砸到一样，一点都不痛，也感受不到任何力量。
就像是棉花糖一样，如同情侣之间亲昵的打闹。
震惊的我于是死死地盯着学姐的脸——在晴空下她的美变得更加光辉灿烂。
明明一分钟前和我提出决斗的人是她，可她现在却没有任何战意。是的，她那复杂的神情绝对不会是想要战斗的表现，反而像是有话要对我说的感觉。
“你进步了，然而即便是现在的你都战胜不了罗奔，更别说是我。”
她的声音在天台上风声的传播下扩散得很远。
而且从这句话中，我可以得到一个信息：她比罗奔还要强。
“我又不是天才。剑道这种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啊。”我无奈地说。
学姐没有反驳我，看来是认同我的话了——话说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只是，既然明白的话，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说吧，学姐，把我叫到这里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我把竹刀扔在了草地上，然后做出了一个怀抱天空的姿势。
万里晴空之中折射出了一种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色。在这纯净的蓝色之下，所有尝试着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都会消逝无形。从未展示在他人面前，甚至从未存在。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学姐很真诚地对我说。
这该死的高台，风大得可怕，把她的头发都吹到了面前，让我只能够大概看清她的神情是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她究竟想要表达一种怎样的情绪。
“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因为一时冲动才会做出的决定越来越多了。”
“那我究竟是应该感到荣幸呢，还是羞愧呢？”不自觉地说出口了。
“也许是一种复合体吧。毕竟人的情感就像是从爆发的火山中绽放出来的无数灰尘，每一粒灰尘都会坠落在不同的地方。”学姐就像是一个哲学家一样，迎着狂风，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蓝宝石一般的天空，“而我就是这样的复合体。每当和你在一起，甚至只是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感觉有两股相互冲突的情感把我包围起来。”
虽然我知道此时应该让她继续一个人说下去比较好，但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知道她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我接着她的话开口问道：“哪两种情感？”
“就像是，想要接近你，同时却又想要远离你。”
好的，这下他吗的更复杂了。
喂喂，你们女人怎么就事情这么多呢？好好地，摸着自己跳动的心脏，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深呼吸，轻轻地吐气，难道这样还看不透自己内心的情感吗？
“学姐，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无奈地摊了摊手。
学姐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你不懂，可我自己又何曾明白过呢？这十九年来，我从来没有诞生过任何对异性的好感，所以我不知道我对你真正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就算是再厉害的心理学家也看不透吧。”
“这样的问题，我同样也没有答案。”我说。
我的确很想告诉学姐，“别想了你这种感情完全就是喜欢我的感情啊，其实你已经喜欢我很久了”，但我毕竟不是她，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会欺骗她，也从没想过要欺骗她。
“可就算没有答案，问题也依旧存在啊。”学姐的语气似乎变得有些起伏不定，甚至就连音调都高了一些，“每次接近你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
“所以到底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呢？可以告诉我吗？”
我用温柔的语气说道，仿佛捧着一束花——也许此时此刻我终于能够理解，那些动漫中被女生们认作是“温柔”的男生，他们所谓的“温柔”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我……我……”学姐第一次面对我出现了欲言又止的现象。
“没事的。你可以放心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学姐收回了想要触摸天空的手，然后用我所见过的最郑重的目光凝视着我的眼睛，嘴巴半张，却沉默了很久很久，仿佛是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我知道她在挣扎。她一定有不能告诉我的话想要告诉我。
最后，她整个人如同盛开的火莲一样爆发了。
“因为我对尸体有着异样的情感啊！”
风停了——不对，不是风停了，是时间停了。
“我为什么要选择尸体专业，就是因为我对尸体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我想要凝视尸体，我想要触摸尸体，我想要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变成尸体！无论是谁，只要是活人，在我面前就都不值一提！唯一能够吸引我注意力的只有冰冷的尸体而已！”
学姐的神色就像是被撕碎了以后抛向空中的花瓣。
“我知道我有病！没错，我就是有病！只有有病的人才会对尸体产生一种以绝望为主导的爱慕！只有有病的人才会把真实的自己全部都隐藏起来，然后用不让任何人接近的冰冷封锁任何尝试着对于我的接触！这就是我的目的啊！”
“我根本就不是你们眼中那个完美无缺的柳鸢萝！就算看见了我美丽的外表，在知道我如此卑劣的内在后，还会有人喜欢我吗！不可能会有的吧！”
“这样的人现在不就站在你的面前吗！”我拼了命地大喊。
学姐用迷茫的目光盯着我，仿佛是在故意装傻。
“就算知道你热爱尸体也依旧喜欢你的人，现在正不巧地站在你的面前啊！他还不巧地从一个多月前开始成为了你的学弟，不巧地被你每天锻炼剑术一直到深夜，不巧地为了你拼命练习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巧地在全校人的面前为了你而爆发！”
说到这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死死地攥紧了拳头。
“学姐，我喜欢你。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刻开始喜欢上你的，但是现在我的心意非常清晰，清晰得就像是刚刚用水擦干净的玻璃，甚至能折射出我自己的身影。”
“我对你的爱意绝无半分虚假。所以，成为我的女朋友吧。”我朝她伸出了手。
——可是，学姐没有握住我的手，而是用颤抖的视线看着我。
“感觉就像是听见了刚刚从盒子里爬出来的人说的梦话。”
明明是每天上午刚刚拒绝掉表白，下午就又收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人的情书的柳鸢萝学姐，为什么面对着我如此郑重的告白会颤抖成这副样子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可是，很认真地向你表白了。”
然后我看见了学姐和我一样，死死地攥住了拳头。
“你究竟为什么要走到我的生命里！”
“就让我像这样一直孤独下去不好吗！”
“我不允许。”我没有犹豫，直接朝她走去，“我不允许你这样孤独下去。”
然后也不顾什么反抗不反抗的，直接把她一把抱在了怀里。
——原来这就是拥抱啊，就感觉只是她整个人都融入到了我的身体里，所看到的只有在她的发丝下飘摇的城市远方，所闻到的只有阳光的香味和所有月季混合起来的芳香，所听见的只有她在我耳边的杂乱不已的呼吸声，所触摸到的只有她柔软的身体。
就像是抱着一团微弱的萤火，不敢用力，生怕她会熄灭。
——然而，我只抱了学姐三秒不到，就被她推开了。
她的脸上没有那种被坏人侵犯后愤怒羞愧的神色，有的只是夹杂着一丝丝羞涩的无尽迷茫。她没有反感我的拥抱，但那种迷茫的神情却让我感觉很是揪心。
风从我怀里的空隙溜走了，然后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见学姐深深地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请给我更多的时间吧。”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判断。因为，我想，我也许是喜欢你的吧——每当你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即便这个世界上一具尸体都没有也无所谓了，因为你就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和我说话，让我觉得即便是自己也不会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只是现在的我依旧还在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喜欢」，我需要证据来证明我的答案。”
“我会用接下来的时间去寻找，喜欢你的理由。”
我露出了一个苦笑——因为我他吗的现在只能苦笑啊。
这算是拒绝吧？可是她都说要去寻找喜欢我的理由了。
“我会真正地爱上你的，我发誓。”学姐举起了右手。
面对着这座伫立在阳光下的城市，面对着清澈得仿佛能够映照出我们倒影的晴空，面对着发型被狂风吹成鸡冠头的我，这个名叫柳鸢萝的女人，立下了牢不可破的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