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逐风
北部战线王国联盟三万多大军与莱恩帝国将近四万大军交战的那个无名荒原西侧，与山地地区交界的混乱战场上。
风还在空中大声呼号，下方两军交战的战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原本分成左右两侧的混战战场现在已经逐渐融合，形成血肉飞溅、爆炸四起、喊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的一大片杀戮混沌，覆盖了视野内的每一寸土地。
至关重要的敌军总指挥营地所在的那座山上，流云独立大队骑兵队的一部分（数百）骑兵正在与敌军铁桶骑士团三千士兵与落叶骑士团的数百骑兵进行着关乎整个战场局势走向的对战。
满头红发随着纵马奔驰而如火焰一般舞动的约瑟夫单手挥舞长矛，噼啪有声地格挡开前方几个铁桶骑士团重装步兵同时刺来的长矛，利用马匹冲散他们之后，又碰上了一个沿着斜坡挥舞着宽刃剑追过来的敌军骑兵。这个敌军骑兵正好是从他拿着长矛的手臂另一侧靠过来的，他来不及回转长矛挡驾这个敌军骑兵的斩击。
危急关头，约瑟夫无奈举起另一只手拿着的专防努箭的折叠机关薄盾牌抵挡。敌军的宽刃剑猛地劈在早已被努箭射得千疮百孔的薄盾牌上，将整面盾牌削掉了一大块。
“这盾牌还真是只能挡努箭呀！”约瑟夫掉转马头拉开距离，同时将残损的盾牌对着那个敌军骑兵扔了出去。
那个敌军骑兵一挥宽刃剑挡开了迎面飞来的盾牌，却在下一瞬间被长毛贯穿了胸膛，不甘地堕马滚下山坡。原来约瑟夫在投掷出盾牌之后，紧跟着将长矛也对着那边投掷了过去。那个敌军骑兵在被盾牌遮蔽视野的瞬间产生了破绽，没看见破空袭来的长矛，才来不及招架就被刺中。
约瑟夫刚解决了一个敌军骑兵，旁边又杀过来几个敌军士兵。这样的交战频率几乎算得上车轮战，铁打的士兵也支持不了多久。
“来啊！你们尽管来！”丢掉长矛与盾牌、人困马乏的约瑟夫与其说是英勇无畏，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地大喊着，拔出腰间的佩刀，纵马迎了过去。
距离半山腰敌众我寡的两军混战稍远一些的地方，双方的主将级别人物也在激烈对决。
两人凭借马术，如履平地地沿着倾斜的山坡纵马奔腾，交错来回地挥舞着各自的武器对拼，长剑与三叉戟在高速的舞动之下化为模糊的锋芒，火花四溅地连续猛烈碰撞。
“怎么了？刚才镇定自若的态度到哪去了？”里福特洋洋自得地嚷着，挥剑格开杰克的三叉戟突刺，趁机近身从死角一剑砍去。
“啰嗦！”杰克抬起三叉戟的尾端，勉强防住了来自斜侧的斩击，然后立刻回手举起三叉戟，对里福特迎面猛劈而去。
里福特横剑挡架，没想到这一击力道刚猛，险些没接住，连忙策马闪开，同时对杰克扔出一连串叶子形飞镖。
杰克挥起三叉戟挡开了袭向自己的几发飞镖，身下的战马却又挨了两飞镖，吃痛思嘶鸣着直蹬腿。杰克使用的三叉戟这种长杆兵器本来就不适合挡飞镖、努箭之类的细小武器，里福特这些飞镖投掷得又非常阴毒，有些瞄准杰克，有些瞄准战马，令人难以兼顾。
“就不能放弃没用的挣扎乖乖受死吗？像落叶一样凋零也是一种美。”里福特不耐烦地说着，纵马跑开十几米远，重整态势。
“……”杰克虽然心中焦躁，却没有忙着纵马追击。他骑着的战马身上腿上受了好几处伤，流血不止，染红了大片大片栗色的马毛。流云独立大队步兵骑兵各个身穿覆盖面积很小的轻装铠甲，而骑兵的马匹基本上就没有铠甲，自然顶不住里福特投掷的锋利飞镖。再这么下去，杰克的战马会先垮掉。
里福特一手又拿出几片叶子形飞镖，另一手持着长剑，再次纵马冲了过来。而杰克却突然向山下的方向掉转马头，逃跑一般直冲下去。
此时，包括杰克在内，山上这流云独立大队的数百人面对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唯一的胜算就是杀到山顶敌军总指挥营地去，扰乱敌军指挥，进而令山下的友军占优势逼退敌军，拿下这次战斗的胜利。杰克却南辕北辙地一路往山下冲，里福特虽然不明其意，但是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
同一时间，山下平原两军混战的战场上，雷米所在的流云独立大队步兵阵列那边。
“呼呼……美女……呼哈……厨师！”因为持续奋战累得气喘吁吁的罗伯茨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从一开始乱挥战斧不顾体力消耗地一味进攻，变成了一边招架一边后退，眼看着就要顶不住了。
一个拿着剑与盾的敌军步兵突然从侧面杀出来，对着正在招架另一个敌军步兵攻击的罗伯茨一剑砍来。疲累不堪的罗伯茨无力招架，下一秒就要身死当场。
“小心侧面！”及时赶到的雷米大喊着，飞起一脚踢在了那个偷袭罗伯茨的步兵胸口，将其踢飞了出去。
雷米刚帮罗伯茨逃过一劫，旁边突然杀出来一个手持长矛的敌军骑兵，矛头直指雷米的心脏猛地刺来。雷米身后突然投来一把飞旋的长刀，在那个敌军骑兵刺中雷米之前，切进了敌军骑兵的喉咙。
“新兵！我不欠你的了！”雷米身后刚才单手扔出战场上捡来的长刀的查理在那里不悦地嚷着，“别以为我这是认同你了！我只是在还人情！”
【这家伙莫非是那种不坦率的类型？】雷米回头看着乱军背景下查理那副气哼哼的样子，不禁这样想到。
“在尝到美女厨师做的饭之前，我还不能死！”罗伯茨大喊着，拼尽剩下的全力，一斧头砍伤了与他缠斗的那个敌人的肩膀，将其击退，然后脚步不稳地倒向前雷米这边，“呼啊……累死我了……”
“没事吧？”雷米搀住站都站不稳的罗伯茨，正想往安全一点的地方靠拢，那个之前被雷米一脚踢翻的手持剑与盾的敌军步兵又起身扑了过来。
这种一手拿剑、一手拿盾的步兵一般的防御模式是以盾牌掩护身体，以剑辅助防御或伺机反击；而一般的攻击模式就是先一手挥盾撞过去，在对手用兵刃挡驾盾牌的时候，再用剑从侧面攻击。
这个敌军步兵的打法也没什么新意，先是一手猛挥盾牌撞了过来，意图暂时封住雷米的剑，再伺机补刀。
雷米没有以兵刃挡驾盾牌，而是用没拿武器的那只手一掌拍在迎面撞来的盾牌上，硬是空手接下了这一击，然后在对方从盾牌侧面挥剑砍来之前，先发制人地从盾牌侧面一剑横劈了过去。
雷米这一剑出手并不迅猛，只是打算逼退对方。没想到那个手持剑与盾的敌军步兵并不是里福特派来袭击流云独立大队的落叶骑士团精锐，而是从旁边的混战之中杀过来的其他莱恩帝国军部队的普通士兵，可能参军的时间也不太长，身手不怎么样，没能及时应对雷米的斩击。
雷米感到剑刃上传来砍中肉体的手感，然后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握剑的手上。
那个敌军步兵双手的剑与盾同时掉在地上，雷米的剑横着砍进了他的肋侧，完全是致命伤。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雷米的脸，嘴角流血地倒退几步，然后目光呆滞地倒在了地上。
【……】雷米看着刚被自己杀死的那个敌军步兵，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已经参军两个月了，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杀死敌人，只不过这种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感觉，他一直都没能习惯。
“喂！新兵！别在那里发呆！我们走！”一侧肩膀受伤的查理过来，拖死狗一样揪住几乎瘫软下去的罗伯茨，向同伴那边撤退。
雷米回过神来，咬了咬牙，也跟着查理他们撤开去。
这边流云独立大队步兵队虽然在竭尽全力地防御，可还是被混战与突袭而来的落叶骑士团分队步步逼上绝境，阵型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与此同时，敌军总指挥营地所在的山上。
“三叉戟的兄弟，你到底是怎么了？临阵脱逃得也太突然了！”
里福特纵马追着突然向山下逃跑的杰克一路冲下山，还有几个落叶骑士团的骑兵跟着他追了过来。
杰克只是在山坡下方甩缰绳催促受伤的战马沿下坡快跑，连头也不回。山下是两军拼杀的混乱战场，虽说是两军，但是莱恩帝国依着山地这边布阵，王国联盟军就算杀过来也很难正面突破到敌军阵后，所以杰克冲向的山下全是莱恩帝国的敌军，冲下去反倒更危险。
里福特看着杰克自寻死路地往下冲，心中也泛起了一丝疑惑。
“发辫男，让我来告诉你，你最大的误算吧？”杰克突然开口，并且收住缰绳，减缓马匹下冲的速度，同时在马上回过头去，望着单人追来的里福特，“那就是你把我们流云独立大队当作普通的精锐部队来考虑本身就是错的。”
山下莱恩帝国军后阵突然一片混乱，随着一阵喊杀声与惨叫声，阵列整个被撕开，一大批白色的身影从中突围而出，直逼山上而来。那是流云独立大队麦森大队长带领的、之前没拿盾牌、为了躲避努箭而分出去杀入侧面战场的数百骑兵，里福特本以为他们会被困死在混战之中，没想到他们竟然从乱军里一路突围到了山下。杰克就是相信他们会突围过来，才将里福特引下山的。
见到这样的状况，里福特也不得不勒住缰绳，准备后撤了。可是这样下坡直冲哪有那么容易停下，他与他的几个部下都忙着刹住马蹄。而山下麦森大队长率领的、白衣大片大片被鲜血染红的、已经杀红了眼的众人已经沿着山坡猛冲上来。
提前减速的杰克趁着里福特他们开始减速的空挡，回身对着里福特全力投掷出了手中的三叉戟。
三叉戟呼啸着激射而去，如闪电一般贯穿虚空。里福特本能地大幅度歪着身体回避，三叉戟的锋刃贴着他的脸颊擦过，留下一道殷红的伤口。
“一个都别想跑！莱恩帝国的走狗！”一侧手臂中箭的麦森大队长记仇地怒吼着，举起弯刀带头杀了过来。
里福特虽然心中万分恼怒，但是也不能只带着几个部下就杀进数百人的骑兵队，还是走为上策。
在麦森大队长他们迎面冲上来的时候，里福特等人总算在斜坡上完全刹住了马匹，可是已经来不及掉头逃跑了。
眼看着就要被流云独立大队的骑兵们逮住，危急关头，里福特突然挥起长剑，两剑割断了身旁两侧骑兵部下战马的喉咙。两匹战马脖颈喷血地带着两名惊叫的部下滚下山坡，如同滚木一般阻挡了麦森大队长他们的冲势，里福特趁机掉转马头逃向山顶。
虽然约瑟夫他们这最先杀上山来的数百骑兵陷入人数劣势的苦战，但是加上麦森大队长总共将近一千的流云独立大队骑兵加在一起，完全足够突破山上良莠不齐的、总共四千左右敌军的防线，直击山顶的敌军总指挥营地，扰乱敌军指挥，使得山下敌军总体失去指挥而溃败。
里福特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逃回去之后就下令全军撤退，以免输得彻底。
莱恩帝国将近四万的敌军全面撤退，苦战的雷米他们步兵队伍也因此脱离了困境。
天色接近黄昏，一下午的大战就在这仍然没有停止呼啸的风中结束了。
这次的战斗也很惨烈，山地附近的平原各处染满鲜血，但是莱恩帝国军那边还是没有讨到多大便宜，整场战役的大致走向也基本定了下来。王国联盟军这边基本上稳操胜券，其中流云独立大队的各种协助功不可没。
王国联盟军的士兵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己方的营地，都顾不上庆祝一下击破了敌军的阴谋，就累得纷纷倒下起不来了。
直到黄昏的太阳完全陨落于地平线尽头，荒原上的夜空呈现黑暗中的璀璨星河的时候，各个营地中才恢复了该有的热闹。
劫后余生的人为了捡回一条命而喜悦，痛失战友的人独自黯然神伤，多干掉几个敌人立了功的人喜悦地欢庆胜利，肚子饿了吃饭的人一如既往地因为难吃的伙食而痛苦。
流云独立大队营地这边，这次王国联盟军的总指挥派来了副官与其他几个骑士团团长前来慰问带人直取敌军总指挥营地，将其逼退的大功臣麦森大队长。麦森大队长正在接受卫生兵的拔箭治疗，手臂上插着箭头的肌肉被火燎过的小刀割开，还要在长官们面前装坚强眉头都不皱一下。
与雷米同住一间帐篷的约瑟夫惋惜地拿着破损的机关盾牌，回帐篷点着油灯尽量修补，但是恐怕修不好了。
查理与罗伯茨对坐在篝火的两侧，各自吃着军队的破伙食。
罗伯茨一边怨恨地嚼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边望眼欲穿地脑补着美女厨师的事情。而查理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若有心事地默默吃着饭。
雷米虽然与其他体力严重消耗的士兵一样感到饿了，但是没吃几口就放下木头碗与木头勺，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篝火边的人群。
又是杰克第一个注意到雷米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挚友的异样，随便吃了几口就跟着离开了。
【像我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啊……】走出营地范围的雷米找了处平坦而微凉的地面盘腿坐下，背对喧闹营地的火光，面对着无垠荒原的浩渺星空，思绪却没有在这空旷的天地之间开阔起来，总是忍不住想起今天自己杀死的那个手持剑与盾的莱恩帝国敌军步兵。
雷米其实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的类型，对于在战场上杀死敌人也没什么愧疚感，只是这样心中总有些许东西难以释怀。
沃尔德大陆总是战乱时代多于和平时代，莱恩帝国与王国联盟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数百年，已经没必要思考到底是谁对谁错了。对于王国联盟而言，对于在王国联盟中都没少遭排挤与压迫的弱势小国克里特王国出身的士兵而言，对于每个为了抵抗侵略、保卫祖国而踏上战场的少年而言，敌人就是敌人，就应该不问理由地杀掉，这才是毋庸置疑的大义。正因为如此，雷米才会因为自己的迟疑而深感烦恼。
“雷米，你又一个人跑出来瞎纠结了吗？”杰克从雷米身后的营地那边走来，半分无奈半分怀念地说道，“和以前一样，你爱暗自纠结的毛病一直没变呀。”
“杰克……”雷米回头瞥了身后的杰克一眼，然后立刻收回了目光，“我才没有纠结，只是在想事情。”
“是么？”杰克走到雷米身旁，也盘膝席地而坐，与雷米并肩一起仰望澄澈的星空，“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等等，要不还是不说了……要是说了你肯定……”
“快说呀！所以说，你这就是在纠结有木有……”
两人并排坐在那里僵持了一会儿，烦恼纠结中的雷米终于调整好了情绪。
“我……该怎么说呢？”雷米整理着言语，垂下视线，“我在战场上有时候会感到迟疑……比如在杀死敌人的时候……当然，我并不是质疑王国联盟与我们克里特王国的权威，也不是同情莱恩帝国那些侵略者，只是……”
“对于上阵杀敌本身感到迟疑吗？”杰克若有所思，星辉映衬的俊朗面庞上增添了几分严肃。
“我都说你会笑我了……”雷米有点怅然地低头望着荒原的地面，“我从小跟你一起训练，一起成长，一起向着征战沙场、报效祖国的目标前进，结果我都参军两个月了，还会为杀敌的事情迟疑烦恼，很好笑吧……”
雷米郁闷地说到一半，突然被杰克一把揽住了肩膀，顿时没来由地脸上发烫，说不下去了。
“这没什么好笑的。凡是战场上的人，谁都这么想过。”杰克轻轻搂着雷米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我也想过这些，每杀一个敌人就禁不住去想这个人真的是个该死的坏人吗？会不会只是无奈被征上战场的可怜人呢？至少他也有父母亲人吧？之类的事情大家都想过。我有时候还会想，在莱恩帝国的敌人眼中，我们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呢？就像我们以正义的名义杀死他们一样，他们与我们战斗是不是也有相应的大义名分呢？”
听了杰克的话，有点害羞的雷米陷入了有点混乱的深思，【敌人跟我们是一样的？那样的话，哪边才是真正正义的？战争又算是什么？】
雷米思索来思索去得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无言地重新抬起头，与杰克一起仰望漫天的繁星组成的夜空银河。
战场上虽然充满杀戮与死亡，但还是有多到枯燥的空闲供人思考的，至于到底能不能在战死之前思考明白就看个人的了。
有些人在战争中举重若轻地呼风唤雨，有些人在战争中任人摆布地随风飘摇，而他们这些人一往无前地逐风而行，超越时势地一往无前，终将给这漫长的战乱时代带来历史性的重大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