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群岛叛军方面于今日凌晨,向驻藤岛首府常青城的记者承认了昨日晚对邦联占领区的袭击。叛军总司令,前中央陆军赤纹元帅洛肯·华拉丁将军宣称,这是对大陆方面近期紧密的战争动员的强硬回应。”
薇莉娅合上报纸,却看见面前递过来一个小陶瓷杯。
“您还真的读了啊,”弗利斯中校的脸上仍然带着堪称招牌的柔和又戏谑的笑容,“虽然只是和您开个玩笑,不过这样一来每天早晨都想听西切尼亚少尉读报纸了。辛苦啦。”
“是……是玩笑嘛。”薇莉娅脸一红,仓促接过杯子连喝了好几口咖啡。
“啊,少尉您很快就会习惯侯爵这个人的,”原本在一旁写着什么东西的朝风说,“顺便,请您过来一下。”
“有什么吩咐吗。”薇莉娅放下杯子,走到上校的身后。
“您昨天的表现很完美,原本那样的紧急情况对您这样刚毕业的军校生来说,是很容易自乱阵脚的,”朝风忽然一推桌子站起来面朝她,“这样的话,我对今后可能来临的战斗终于不用再有什么多余的顾虑了……您已经是个合格的军人了。”
“上校阁下,我……”
“这是昨天扬斯古元帅颁发给本部的十字剑勋章,现在我以六旅指挥官的名义,把它转赠给您。”
薇莉娅愣愣地站在原地,睁着浅蓝色的双眸,看着朝风上校弯下腰,把一枚系着一小缕金边红绶带的银色勋章别在了自己的胸前。
“感激不尽!”
薇莉娅几乎是流着眼泪深深鞠躬,“我今后也一定会——”
“笃笃。”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扭向指挥部的大门,敲门的声音轻而急促,还没等人能判断有没有听错就已经消失了。
“笃笃。”
“请进!”弗利斯率先说。
“抱歉,”一只从宽大的紫色袍袖里伸出的苍白手腕推开了门,“嗯?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什么事?”
“没有……不必在意。”
朝风也愣了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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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大陆还是汐门,魔法学体系有两大源头,其一来自于自然世界的元素粒子,其二来自人类作为智慧生物,其独立于自然界的意识世界,换而言之,来自精神与心灵,”
“而在大陆,前者的奥秘由法师公会‘霜月议会’掌握,后者则归于统领全大陆信仰的拉伊特教会。长期以来无论是霜月堡还是普林泽尔教廷,都同世俗政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谨慎态度,直到在‘退潮战争’中,两大法师势力以独立成员的身份加入了圣陆邦联,正式确立了与大陆政权的合作关系。”
“与纯粹的法师组织霜月议会不同,教会首先运行着的是浸润整个大陆社会的宗教系统,至少在外人看来,其内部的结构主要基于的是神职品级。”
“忏悔师,黑袍白衬;
副祭司与祭司,黑袍白衬金边,持圣水;”
主祭,白袍白衬,持短杖;
主教,白袍白衬金边,持《艾奎缇克》;
枢机主教,紫袍白衬金边,持十字架。
教宗,紫袍红衬金边,持权杖。”
这是大陆所有的魔法学院都必须讲在第一课的常识,也是列为必背条目的基础中的基础。事实上……像薇莉娅这样的女孩,对虔诚的信仰并不热衷,所以这些东西当初大费了她一番功夫去掌握,不过也正因如此,到了今天这些死记硬背在脑子里的知识仍然像刚入学时一样历历在目。
“紫袍,白衬,金边……”
“没必要这样看的吧……诸公也应该经常去教堂才对,”房间中间被目光包围的人半低着头,眼神在周围的地面上飞速飘忽,“很高兴能和诸公再次见面……”
毫无疑问面前的人是米连·修伯茨,昨晚裹在灰尘扑扑的大衣里,落魄得像流浪汉一样的少年,此刻穿着的是华贵的绛紫色长教袍,灰色的头发也总算是经过了些打理,右侧偏长的额发盖住了大半的右眼,左眼上则戴着一枚单片眼镜。虽然这些变化足够让他的外貌和昨晚的自己判若两人,但没变的是他那股缺乏温饱似的无精打采,以及……那只不扣在镶金丝的白色领口,不自觉地摩挲着脖子上挂的十字架的纤细手腕。
“嗯,没错,我也听说历次战争的教廷特使都是紫衣主教级的,”弗利斯重重地点了点头,“但还真的没想到是您这样的人……呢。”
话还没说完,他的心脏忽然骤跳了一下,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有所不妥,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是他想起了昨夜,正这个看上去像颤抖的秋叶般虚弱的男孩,单骑穿透了几百人的步枪兵阵地,然后再制服久经沙场的斯贝尔少校……和故作镇静的自己不同,这个男孩看着鲜活的人命在面前消逝,是真的不会有任何触动的。
朝风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替冷日侯爵的无礼向您道歉。我记得您是……修伯茨阁下?昨天您离开的太过仓促,敝部还没有来得及向您道谢呢。”
“啊,不用这样的,没有诸公的帮助我也没法救回舍妹……嗯?”
他转过头,却看见身后空无一人。再四下环顾,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才弗利斯侯爵坐着沏咖啡的临窗椅子里多了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长发和紫色的连衣纱裙,窗外淡白色的晨光打得她的轮廓明暗参半。
女孩手里拿着本中等厚度的书,这时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被四个人的视线聚焦,朝这边抬头撇了一眼,“这里可以坐吗?”
“没关系,请坐。”弗利斯再次调整微笑,“旁边有没用过的杯子,我猜您一定会用咖啡壶。”
“谢谢。”女孩一边毫不客气地一只手拿起咖啡壶,一边又低下了头。
“那就让她好好呆在那吧……”米连叹了口气,收回来的目光却难掩他那张脸上罕见的怜爱,“我这次来是给您带来了扬斯古元帅的手令,请您现在就看一下吧。”
米连从袍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朝风。信封已经皱巴巴的了,显然信使并不是什么精细的人。
“应枢机主教米连·普林泽尔·修伯茨的要求,其于今日起加入贵部序列,以第一掷弹兵师六旅少校参谋的身份履行其教廷特使的职责。随行人员予皓·紫扉,亦交贵部安顿。南群岛远征军最高司令部,基莱特·扬斯古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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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米连用那种称呼叫我的时候,他的眼神那么的天真,在一瞬间里让人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么一个弟弟一样……只是,从那一刻起我就有了这样的直觉……那眼神,真的是在看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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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部的绝密登陆日程事实上已经下到了各个旅级单位的指挥官手里,不过即使那个日子越来越近,某座充当指挥部的小木屋里的气氛却仍然像是在度假一般……这种气氛可能大部分是拜那个每天早晨准时在长桌上煮咖啡的金发青年所赐,以往这个时候朝风在签署公文,而薇莉娅在应冷日侯爵的要求读报纸……
不过自从那天开始,这个屋子里又多了两个身影,一个雷打不动地站在窗边做晨祷,一个则在他旁边的小方桌边坐下来,就着晨光看书。
“这位可爱的小姐,我能看看您读的是什么书吗?”
弗利斯记得这个比主教阁下还安静的女孩有个好听的东方名字,予皓·紫扉。
予皓回过头仰起脸,“可以啊……不过只是普通的漫画哦。请。”
那是连对女性游刃有余如弗利斯都无法对视的笑容,眼睛、嘴角、两颊……清纯的脸庞上的每一个弧度都百分百恰到好处,如果说“笑容”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样本的话,可能就不过是这样了。弗利斯的心跳噎了半拍,急忙接过那本书来遮盖自己的视线……结果他刚看清楚一眼,刚想跳出去的心脏的后半拍又噎住了,他只能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嘴,以免真的一口血给吐出来。
“舍妹看的漫画都很奇怪的,对于我这种神职人员来说,甚至算是异端呢。”相比之下米连脸上的笑容就“正常”了许多……被额发半掩的双眼眯得人畜无害,“不过您如果认真看的话,会喜欢上也说不定就是了。”
弗利斯把书递还给予皓,闭上眼“咳咳”得清了清嗓子。
“真不愧是……令妹,”
饱受打击的冷日侯爵只得转而和之前他更加忌惮的,拥有无愧于枢机主教之位的魔法造诣的米连交流,“说起来为什么您要带着紫扉小姐来呢?战场那么危险,就算是您,也不是总能从上次那种情况下保护她吧。”
“啊,因为如果我离开的话,圣地那里也没人能照顾她;而且她实在是太可爱——”
书本合上的“噗”一声,女孩忽然抬起眼,紫色的美丽瞳孔收缩成锐利的一瞥,直直地射向米连。
“呃……您就当我没说吧,”米连脸色瞬间变得比刚刚的弗利斯还差,“总……总之这次来南群岛也是临时接受的使命,我都没来得及回圣地去见教宗履行仪式之类的东西。”
“嗯?为什么?”弗利斯挑了挑眉毛,“每次邦联的战争,教廷派来的特使不都是提前很久,在开战前就挑选任命的吗。而且您这么年轻的人,作为紫袍主教来这里真是让人很难不在意呐。”
“因为原本的人选,南群岛教区的大主教法里亚法座,殉职了,”米连像是随口似的说,“法座一直都坐镇在常青城,反抗军不可能去干涉宗教领域,所以我来这里,也要顺便调查这个问题。”
“这种事您居然会和我们说啊,”弗利斯也笑了笑,“说实话教廷的人以往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惜字如金的神秘家伙。”
“我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是朋友的话。”米连轻轻摇了摇头,“对了,西切尼亚小姐?”
“啊?”
在旁边听得入神的薇莉娅下意识地站直身子,“有何……有什么事吗?”
“您是魔法专业的吧。不知道您学没学过霜月堡谱系的一些基本术式,”米连转向她,漂亮的手指比划了个施法的手势,“冰冻之类的,不需要多么强力,一点点就行。”
“一点点的话……”薇莉娅闭上眼回忆了一下一年级时学过的《基础术式构造》这门课,“咏唱是……”
几个简单的咒语词汇小声从她的嘴边吐出,与此同时,她竖起的食指指尖丝丝缕缕地飘起了白色的冷汽。
“这样就可以啦,对于神职人员来说,没法在身体里运行霜月堡的元素魔法,幸亏有您在,”米连的语气忽然有了明显的兴奋,“拜托西切尼亚小姐来一下我的房间,一会就好。”
“没……没问题。”薇莉娅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男孩的语气让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这里,主教阁下,”弗利斯忽然拍了拍米连的肩膀,“要称呼她为西切尼亚少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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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看起来您还是不怎么习惯这里。”薇莉娅刚踏进米连的房间,脚就被地上散落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一看,那是一本硬革封面的书,而像这样掉在地上的东西,什么钢笔、墨水瓶以及纸张之类的,几乎把面积不大的地板给堆满了。
“其实,我到哪都是这样的,”米连挠了挠头,“真要说的话我确实不喜欢军营,不过不是指物质条件……这里能吃到的肉类比普林泽尔的圣堂多多了,我很开心……嗯?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您给人的感觉……和想象中不一样。”薇莉娅一只手握在嘴边,发出“咯咯”的笑声。
“有这种事吗。”米连说着走到屋子一角,把那里的一个铁箱子吃力地往这边挪了挪,“您……看,需要您帮忙的就是这个。”
薇莉娅好奇地走过去,那个箱子大小和普通的储物木箱差不多,只是看起来是完全用铁制作的,从里面隐约传来了某种……薇莉娅从来没闻过的奇特香味。
“您是第一次来南群岛吧,一定没闻过这种香味,”米连弯腰把箱子的盖子打开,“说起来我们都是埃普若邦人,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期待了很久呢。”
箱子里是某种奶黄色的液体,装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盖子刚打开就有一些粘稠的液体流到了箱子外壁上。薇莉娅忍不住伸手沾了一点那种粘稠的糊状物,放到鼻边嗅了嗅。
“应该闻得出来吧,最主要的成分是鲜牛奶和一些鸡蛋清,再加上糖,最关键的是,南群岛特产的优质香荚兰果,用大陆那边的说法,叫香草。”
“香草……这个是和布丁一样用来吃的吗?”薇莉娅把手指放进嘴里,皱了皱眉头,她从来没吃过口感那么差的东西……好像是舔了一口加了糖的油脂一样,于是开始本能地思考怎么客气地回复米连的期待……
“啊,是的,但不是这样吃,”米连苦笑了一下,“您还记得我问您会不会冰冻系的术式吧……我想请您把这个冷冻一下。”
“诶……?”
“这样就好了!”
五分钟后,予皓自顾自地躺在床上,侧过头,看见两个人同时对着还蒸腾着冷气的箱子咽了一下口水。
“现在可是冬天,”她说,“两位可别把肚子吃坏了。”
“西切尼亚小姐可是军人啊。”米连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只见满箱子糊状半流体已经凝固在了一起,蒙着一层细碎的冰晶,看上去仿佛是一整箱积雪一样。
“请试试吧,这种叫冰淇淋的东西还没在大陆普及,不过只要吃过,实在是让人离不开。”
米连不知道从哪变魔术似的摸出来两个小银勺,递给了薇莉娅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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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实在是太厉害了……”
薇莉娅不怎么顾及形象地抹了抹嘴角的白色冰淇淋沫,“请您一定要把这个的配方告诉我!”
“您喜欢就太好了,也许可以趁它们还没化掉,送给银堡上校和冷日侯爵一些,”米连把盖子盖回到内容少了几乎一半的箱子上,“西切尼亚少尉也是一样呐,比想象中的要,嗯,可爱很多。”
“本……本来就是这样的啊,”薇莉娅脸一红,避开了米连直勾勾的视线,“我很喜欢甜食的。”
“就连这一点都很像啊。”
“嗯……?您说什么?”
“没什么,您很像我和予皓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长相和性格都很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米连一贯的快语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声音似乎变得厚了许多,“西切尼亚少尉,您为什么要选择读军校呢?”
“我啊,说出来总感觉会被您嘲笑,毕竟您的战斗技巧那么厉害,”薇莉娅微微仰脸,目光没什么焦点地看着窗外,“该说是想变得更可靠呢,还是干脆更强大呢……一直以来都想成为能保护大家的人,所以毫不犹豫地就选择这条路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像您一样强就好啦。”
“是……吗。”米连的声音忽然一沉,“希望这种想法您能一直保持下去,西切尼亚少尉。”
“以后您也许会遇到很多两难的事情,也会有怎么都保护不了的人……不要因为那种事就变得消沉,而去怀疑今天的你……千万不要。”
“怎……怎么了?突然这么……”薇莉娅回过神来,局促地发现米连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双眼,脸上没有一丝方才的轻松……他双瞳里的银灰色似乎开始翻腾起来,传达着某种让人好奇,却又难以解读的心情。
“适可而止咯,米连,”予皓的声音清冷地在背后响起,“你面前是薇莉娅·西切尼亚少尉,不是什么别的人。”
“啊,抱歉,我是不是又自说自话了?”米连像是忽然醒过来一样,有些尴尬地苦笑着,“请您别想太多才好。”
“不,我一定会记得您的提醒的,”薇莉娅却认真地点头,“我可以向您保证。”
“您不用这么在意……比起这个,”米连转脸清了清嗓子,“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嗯?”
“我可以……叫您,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