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长久以来,对我的生涯影响最大的时刻的话,我想可能就是登陆日那天夜里,在农舍里茅草铺就的床上,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雨声与雷鸣的六个小时……在那之前我和家乡街道上走过的卖花少女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的心还停留在迎着晨曦走过安宁的街道,黄昏时在家门口摘下帽子,遮面看向夕阳的日子里。可自从那天以后,我终于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半,那时的我发誓不再因为死亡而流泪……尽管,现在看来,那真是个对我来说并没有办法严格遵守的许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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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
人流的熙攘之声被松沓的马蹄声串起节奏,黄昏时的天色黯淡而阴沉。天空泫然,没有一丝夕阳的暖色……在这场正在酝酿的暴雨之下,疲惫不堪的军旅人马正在排起队列,颇显无力地流入小镇狭窄的街道。
“快点……该死的鬼天气,今天的拉伊特神是也在哪踩到了泥巴,心情不好吗?”
一顶顶帐篷在镇子外像遍布此间的蘑菇一样萌发而起,镇子里走过三三两两的军官,边从泥泞的地面里费力抬起军靴,边咒骂着与大陆迥异的多变天气。
“真热啊。冰淇淋一定全化掉了……回去就这么丢掉也太让人心疼了。”
而直到整支部队都在镇子里安顿下来,天空里已经在滴落几滴似乎已经不堪重负渗下来的雨点时,通往镇子的小路上又孤零零地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请问您的所属是?”
驻守在镇口的士兵们直起刚刚松懈下去的身体,一个朝两人敬军礼,其余则握紧手里的步枪。时值部队刚刚结束战斗扎下营地,从军事理论上来说确实是戒备需求最高的时刻。
“近卫掷弹一师六旅,作战参谋米连·修伯茨少校,”走在前面的青年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索证明之类的东西,“麻烦您顺便告诉我旅部该怎么走吧。”
“六旅的……”
米连注意到对方的异常反应,难得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的几个士兵在互相传递眼色。
“怎么了?六旅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只是今天的登陆作战里,六旅的伤亡格外严重……我们并没有对您和贵部无礼的意思,但扬斯古元帅现在正在亲自训示贵部军官,您还是先去镇子正中央的司令部吧。”
米连刚望向镇子中心的方向,脚踏出去一步,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要不你先——”
米连身后的小女孩合上手里的书,只是仰起脸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见米连愣在原地愣了几秒,吐了一口气,“好吧,你就一起去吧。”
“呃……那个,这是我妹妹,”米连感觉到来自士兵们的一大圈视线环绕过来,只好局促地揉了揉遮住右眼的银色额发,“如诸公所见,我们现在得赶快去司令部了……感激不尽。”
士兵们看着瘦高的人影几乎是拖着步伐怠惰的小姑娘跑向镇子里,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由得又怀疑起他们的身份来……不过这两个明显没什么军事素养的人,应该也不会是敌军的间谍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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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向大陆去信,接下来会用家族财产向战死的士兵家庭发放抚恤金……”
虽然已经傍晚,被征召为司令部的镇公所仍然十分繁忙,戴着特殊袖章的宪兵和抱着文件的文职人员在夕阳倾洒的走廊上来来去去,米连低着头,尽量低调地穿过来往的人与长长的影子,走到位于二楼的会议室门外,隐约听见里面熟悉的人声。
“不错的善后。据我所知您的家族财产已经不比昔日,这能证明您在品格上无愧于您的军职。不过……”
远征军总司令扬斯古,邦联最年轻的陆军元帅身材修长而笔挺,一头金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露出紧凑而精明的额头,细长的双眼上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猩红色军装的元帅声音不温不火,倒是非常符合大部分会设想的学院派军官的形象。
“原本您成功执行了夺取炮台的作战任务,但掷弹一师的军队都是中央陆军的精锐,如果是别人处于您的位置,那么他们会暂缓攻势等待增援而不是强攻,然后付出损失半个旅这种伤亡……那样您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这个我想您也是清楚的。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想法,为什么一定要执行超出预计的既定目标,就好像……
“那炮台上是曾经令您的家族蒙羞的汐门人一样?”
元帅的话音打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结尾,与此同时他面前排成一列站着的六旅军官们,旅长朝风·银堡,副官薇莉娅,参谋长弗利斯都倒吸了一口气,只是带着的感情又明显各不相同。
“如您所说,我,”
朝风深深向前鞠躬,元帅垂下的眼神已经正对上了他的后脑勺。
“我身负家族的污名参加中央陆军,我已经发誓要在军旅生涯里取得每一场胜利,去取得足以抵消百年前的耻辱的荣誉……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就算到最基层去成为一个普通士兵,也在所不惜。”
薇莉娅的瞳孔紧缩又松开,短短的入伍时间并没有给她多少了解自己的长官的机会……而她身旁的弗利斯则神态自若,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局面似的。
“嗯,您在中央陆军的风评一直很好,今天我知道这并非徒有虚名。”
元帅坐到了有些灰扑扑的办公桌后,看着面前的朝风以及他身后的两个人,“我注意到您的班底还挺有意思的……弗利斯·冷日侯爵是我来南群岛一直想见的人物,没想到会是在这里遇到;而门外……好像还有位迟到的先生。”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见米连低着头推门而入,小步挪到了薇莉娅的身侧,活像是灰头土脸的学生走进了老师的办公室一样。
“教廷派遣监督战争的特使,负责维护人道主义和禁止魔法的滥用……是我资历尚浅,这个职位上从来没见过像您一样年轻的。”
米连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只好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
“所以,我觉得您的保证很有价值,至少有实现的基础。您说您不会放过任何一场胜利……我可以理解为,接下来凡是六旅的作战任务,我都不用再考虑失败的风险,对吗,银堡上校?”
“是的……长官。”
朝风仍然没有直起身,声音深沉而平稳。
“好。从今天开始,六旅脱离掷弹一师的编制,”元帅低着头,随手拿过桌上的钢笔和文件,流利地写下一行又一行字迹,最后从军装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小而精致的花形印章,盖在文件的最下面,“您的部队接受我的直接指挥。目前损失的兵员我不会从您不熟悉的部队里进行补充,您现在有自行通过任何方式补充甚至扩编您的部队的权力……军饷和后勤一经报备,都可以直接从司令部支取。”
朝风低垂的视野里推进来半张纸,上面是纤细的花体连字。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尽管头脑还在考虑这份文件的意义,但是双手已经毫不犹豫地稳稳将它接了过来。
“朝风·温奈·银堡公爵,”元帅以肘撑桌,双手交叠在面前,幽幽地看向他,“期待您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