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有半边落进了森林的梢头,土石崎岖的小径上洒满了混合在一起的夕阳与与鲜血。军号声倔强地**一声声划一的枪响里,两者默契地为彼此打着独属于战争的凄美拍子。
战场的结构非常简单而明晰。广袤的雨林填塞在藤岛的沿海一带,当年第一批登上这座宝岛的大陆殖民者先焚烧再砍伐,硬生生从其间开辟出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土路,硝石和利斧留下的痕迹至今仍能从大路两侧的树林里窥见。而就在这条大路的两端,一边是久已埋伏的当地民兵,一边是朝风.银堡上校麾下的掷弹六旅,双方隔着两百米远朝着对方的步兵阵列开火,数量和火力都占有优势的民兵们凭借着树木、山石,一切可以用作掩护的物体向前冲锋,而中央陆军训练有素的线列步兵则步步退守。在大路上僵持不下的战况下,左右两边的森林也成为双方的第二片战场,硝烟弥散在林木之间,仿佛森林不在凌晨,而是在黄昏之际弥漫起了白色的薄雾。
“到前面去!维持住步兵阵列……从前排活着撤下来,你们每一个人都会连升两级!快,光荣的掷弹兵!”
邦联的军乐队奏着小号和军鼓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排枪线列之间,密集的子弹射在他们脚下,溅起点点的沙土。声嘶力竭的前线军官则从他们身边经过,站到正在举枪瞄准的步兵线尽头,用手里的军刀划出宣泄死亡的节拍。
“为了自由!想想吧!面前就是那些大陆的税官、总督和投机商,现在就去撕碎他们,烧死他们,用正义而高贵的愤怒!”
民兵们的队列和开火的节奏虽然并不齐整,但每个人都是开一枪便往前前进一步,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血腥战斗,当双方的步兵距离拉到十米,每个人都会把仇恨和求生欲当做最后的弹药填进枪膛,然后用刺刀和别的具有杀伤力的一切东西互决生死……战场上将被红色所笼罩,那是血液、瞳孔,以及愤怒的颜色。
“时机差不多了……少尉,传达命令给迪恩上尉,让他的龙骑兵到前面去压制那些民兵,掩护步兵和散兵线往前进攻。”
朝风一只手拿着望远镜望向一层层步兵人墙前的战场,缓缓举起了另一只白色手套裹着的手。他年轻的幕僚们围在他的身边,薇莉娅在低头描绘通讯用的符文,米连在给那把魔导手枪的枪机里填入魔导水晶,而弗利斯侯爵居然是其中最忙的一个,他一只手手里拿着一个罗盘似的仪器,脑袋时抬时低,连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了。
节奏迥异于前线的军号声自身后响起,那是明快的骑兵行进军号,身披猩红色紧身军服,头上戴着熊皮高帽的华丽骑兵从步兵让开的夹道中鱼贯而过,末尾的军官与朝风远远地互致了一个军礼。龙骑兵,中央陆军的骄傲,冷日设计局专门为骑兵设计的短枪加上一向被认为是贵族技艺的骑射训练,便能造就疾速飞行中喷吐怒火的战场之龙。
“向右展开半回旋阵型!把他们逼退!让那些不成体统的泥腿子见识见识真正的军人!”
为首的龙骑兵军官拨转自己身下那匹红毛骏马的马头,弹雨划过他的身边的同时,他身后猩红色的军团仿佛是他挥出的刀光,沿着那柄马刀的方向席卷而来——
如果从上空俯视战场,此刻一团赤色的洪水从堤坝似的步兵线列里突然溢出来,原本在向那堵堤坝步步逼近的民兵被一下子冲得往后退出一大截,而转眼之间那股红色的液体在双方的阵线之间翻涌成一个巨大漩涡,子弹像水花般从其中飞溅而出,对面的步兵前排迅速像被漩涡的风力摧折般成片倒下——龙骑兵半回旋战术,骑兵们像旋风一样在阵前沿一个方向回转,前排的骑兵射击之后转动到后排填装弹药,再转回前方重新射击——上千名龙骑兵组成一架旋转在战场中央的杀戮机器,技术,纪律与勇气是这个战术赖以执行的条件。
“少尉!命令左翼的线列步兵在龙骑兵的掩护下向前冲锋,右翼原地待命保护骑兵的侧翼,后方的所有散兵线进入森林向前进攻,十分钟内我们要结束这场战斗。”
“是的,阁下,第三步兵团的二连、三连协同骑兵向前压制,一连呈警戒态势,”薇莉娅的眉头紧锁,“命令传达至……福尔克上尉,西斯廷斯上尉和猎兵指挥官谢沙少校。”
上校的最后一个音发得沉重且凶狠。他的话语经由薇莉娅手里的魔导具,化作无可置疑的符号,从阵地中央如同叶脉般辐射到每个下级部队,带动着整个战争机器的轰鸣旋律。
一旁的米连嘴里咬着挂在颈上的银十字架,原本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这时不由得睁开了双眼,看向那个伫立在坡头的高大人影……这一刻它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幻术,使得他身边原本站着的一圈士兵都纷纷消融在背景里,就连身后站得笔直的少女副官也是,无论是谁在这时望过去,都只能看见银堡上校一个人,沉默地眺望着远处的战场,仿佛在守候着胜利的来临。
“冷日侯爵。”
“嗯?您看,我在努力完成您的安排呢,主教阁下,”弗利斯就在他身边调试手里的神秘仪器,并没有抬起头来,“您能主动和我说话,太让我感到荣幸啦。”
“……还是请您别挖苦我才好。”米连有些无措地看向一边,“非常抱歉麻烦您。”
侯爵这时抬起头,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我向您道歉。如果您觉得帮您做这种探测魔法源的小玩意就算是麻烦,那您可真是伤到我了,喏,”
他一只手把手里的罗盘端起来,另一只手扶了扶金丝眼镜。罗盘的指针上泛起微弱的金色荧光,稍稍颤动之后,指向了某个角落——顺着指针看去,视线的尽头落在远处的银堡上校,或者说他身后的少女副官身上。
“看,它现在会指向最近的魔法源,也就是西切尼亚少尉,如果屏蔽掉这个友方信号,就能确定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施法单位……我还以为您会自己带上这类玩意才对。”侯爵把罗盘递向米连,“然后呢?您刚刚想说什么?”
“本来是有的……只是我弄丢了。”米连略显尴尬地摇了摇头,接过那个罗盘,“您之前认识银堡上校吗?在加入六旅之前。”
“当然不。您知道的,我并不是职业军人,这次是为了测试‘樱吹雪’号才申请了加入陆军。”
“何况,银堡上校他……您不觉得吗?他是个很神秘的人,虽然看上去亲和,但……我觉得,我对他的熟悉还不及对您的熟悉。”冷日侯爵朝米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看见对方努力地想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作为回应……显然失败了。
“您能这么觉得……让我很高兴,”米连放轻了声音,“你我都不是职业军人,西切尼亚少尉目前也不算,但是银堡上校……他本该是的,但他给我的感觉也不像。”
“嗯?”弗利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个少年有着足以令他面对满地肝脑的战场而色不变的经历,这是侯爵所已经意识到的。然而这些经历具体是什么样的,每当侯爵看到米连疲惫的面容,都不由得有所好奇。
“啊,只是偶然的感觉罢了,”米连摇摇头,“因为他对敌人似乎一点恨意都没有,大部分军人在战场上都只想杀死敌人吧,杀死那些夺走了战友,或是本该保护的人的生命的敌人……可是上校,”
米连和弗利斯同时看向上校的身影,薇莉娅正在和他交谈。
“他好像只是为了单纯的胜利在战斗,消灭敌人和保护战友都只是胜利的过程。”
“嘛,那您呢?”
短暂的沉默后,弗利斯突然话锋一转,“修伯茨阁下,您对于战争,是怎么想的呢?我感觉您也不是您说的那种,一心杀死敌人的人才是。”
“我?很简单吧,但是说出来您一定会觉得我幼稚的。”米连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十字架吊坠,上面密布凹凹凸凸的咬痕,在想东西的时候咬点什么是他的习惯,“我想找到办法来消灭战争,结束这些没有意义的内耗,让全世界的人都能为了人类的进步而存在……姑且这么说吧。”
米连咽了下口水,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弗利斯却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年长者看年轻人的目光看向他……至少米连是这么解读的。
“是的,阁下,我们现在向前冲锋……检查你们的刺刀,掷弹兵!为了神圣的大陆民族……前进!”
沙哑的声音遥遥从薇莉娅的通讯法阵里传出来,打断了两个人短暂的交谈。前线的军号声陡然加快了节奏,从这片林间高地望下去,黑色和杂色的阵列已经交错起来。绝望与光荣,独属于战场的气息同样正在交融,升腾在夕阳下的森林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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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一只拳头狠狠砸在身侧的树干上,那只手握成的拳头并不大,这一拳却足以把树干表面干枯的树皮震得簌簌地剥落下去。
“啊,发现了。”
拳头的主人猛地抬起低垂的脑袋……他身上的斗篷连着头上的兜帽,其上挂满了用线细密地穿在一起的树叶,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这件斗篷把他裹成一个叶人,隐藏在此刻所处的树冠层里,任何人从远处都无法发现他的身影。
可是随着耳边悦耳得不合时宜的声音,他显然意识到了危险……这恐怕已经不能用危险形容了吧,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
“别动,您已经是我的俘虏了哟。”
他只能听从这句话,因为自己脖颈间的触感证明对方所言非虚。一把匕首的刃抵在那里,光是呼吸引起的脖子颤动,就已经足以让它被刀刃划出细细的血痕。
到底是什么人,能做到在自己完全发觉不到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爬到这棵树上来,还贴到这种距离上?邦联的特种部队?这绝对不可能,因为那个声音年轻甚至年幼得过分,除了来自一个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子以外绝无别的可能……可是,这又可能吗?
“好啦,让我看看您和您的这把枪。”
一只手拉下了那个遮满叶片的兜帽,一头黑色的及肩长发垂落下来,它被俘虏的主人发出了一声冷哼。
“女人?”
对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惊讶。就在这个瞬间,狙击手后仰脖颈规避刀刃的同时,右臂猛地肘击身后的人影。这一击有得手的触感,但下一秒对方就丢掉了手里的匕首,狙击手伸出去的右臂**净利落地拉直然后锁住,痛地她发出一声低叫。
“下去吧。”
对方毫不留情地抬脚一踢,坚硬的鞋底触感打到了她的脊背上,只见绿叶包裹的人影从五六米高的树梢上应声跌落,砸在地上的惯性带着她的身体在林间土地上翻滚了两周,才终于一动不动地停下。
紫罗兰色的人影同样从树梢上跳下来,却十分的轻盈,黑色的花饰皮鞋触地时甚至没有发生任何声音,仿佛是一只紫色的华丽小鸟停在了地上。
她快步走到自己的俘虏身前,看见对方仰面倒在地上,震荡给身体各个部位带来的撕裂痛把她钉死在那里,动弹不得。借着林间投下的暮色,对方的面容映入眼帘。那其实是一个黑色头发的少女,和西切尼亚少尉一样约莫二十岁的年纪,有着一张漂亮得令人讶异她何以出现在这里的脸庞:她的五官同时有着南群岛原住民的明晰轮廓和大陆人优美的线条,黑色的长发却配上深蓝色的瞳孔,无疑是典型的南群岛混血。此刻这张脸无措而倔强地扭向一边,紧锁的眉头和死死咬着下嘴唇的牙齿都透露着此刻她竭力忍受的痛苦。
“没想到是漂亮的大姐姐……”
紫裙的小女孩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一边说着似乎是褒奖的话,语气却听不出来带着这种感情,一边把她身上的伪装斗篷解下来丢开,“尤其是这副又害怕又不服气的表情……嘁,简直是那个变态色鬼会专门让人画在枕头上的样子啊。”
斗篷下的少女只穿着简单的紧身背心和皮革紧身短裤,露出大片稍显褐色的肌肤与窈窕的少女曲线。她的胳膊和大腿都很修长,具有锻炼过的匀称感。这也是必然的,热带的12月仍然能达到二十度的温度,在那身厚重的斗篷下,如果再穿多余的衣物,非但行动不便,闷热也会影响瞄准时的身体状态。
“你是……谁?”
倒在地上的少女和对方端详自己的眼神对视了一秒就立即移开了,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几个虚弱的音节。
“予皓.紫扉,身份姑且是日冕城副主教,普林泽尔枢机卿,南群岛教廷特使,中央陆军掷弹一师六旅少校参谋,埃普若的修伯茨伯爵——的妹妹。”
小女孩毫不犹豫地报出了一个东大陆风格的优美名字和另外一长串开玩笑似的头衔,同时把刚刚拿在手里的步枪放回地上,“普通的冷日零式线膛步枪,从这么远的距离,本来以为用的是霜月堡试作的魔导瞄具,没想到也是普通的光学镜头……您很厉害呢。”
予皓一边说着,一边在少女惊诧的眼神里躺下,少女是因为摔落下来的伤痛站不起来,而予皓却是惬意地躺在她的身边,把身子侧过来,几缕黑色的发丝拂过她几近完美的小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俘虏。
少女却本能地利用对身体有限的控制权往一边移了移……这再正常不过了,哪怕换成再勇敢的人处在她的位置上,恐怕都会把身边的女孩看成恐怖故事里美丽而并没有人性,残忍地杀害人类的人偶娃娃吧。
“您想必很疼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女孩居然更近一步,直接伸出手臂环抱住了动弹不得的少女,小小的身子紧紧贴在了她的怀里,“真软……希望这样能帮您稍微缓解一下。”
少女感觉到那张小脸埋在自己的胸口,不知为何,刚刚她给人的那种人偶娃娃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烟消云散了,一旦闭上眼睛,她仿佛觉得真的是一个妹妹一样的娇小女孩扑在自己怀里。
“军营里人太多了……真想一直呆在这里啊。”
予皓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出声了。被紧紧抱住的少女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能闭上眼睛,试图整理自己一片混乱的大脑。
时间无声流逝,层层树叶间漏下的细碎的暮光斑点静静地在两个人身上移动。从树林的某个方向隐约传来已经发散成稀薄丝缕的枪炮声。少女心里骤然拉紧,可予皓却一丝动静都没有,像睡着的小猫一样安静地蜷缩在她怀里。
“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被一声冷不丁的发问惊动,周身的筋肉下意识地紧张,疼得她发出一声呻吟。
“吓到您了吗?”
予皓把脸从她的胸口抬起来,稍稍歪头看向她。
少女没有作声。
“你们是这附近的民兵吧,和南群岛反抗军互相照应的那种,”予皓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一刻起这个女孩的气场以离谱的速度降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美得毫无生气的恐怖人偶……一丝闪电般的剧痛划过少女的心底。
“有人为你们提供魔法支持,用曲光术帮助你们在这里埋伏,”
“我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和您一样大的金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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