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晚上六时三刻,天空陷入了一片漆黑,而方才的暮色,仿佛是倒过来逆流向了大地,又似天界的锻冶之神,正把天穹之巨的熔炉倾倒而下,一泻而成炼狱。
“上……上校……”
银堡上校伸出胳膊,拦住了副官朝下一倒的身躯。
“空气里的氧气已经不够了,虽然会很痛苦,但是请您尽量慢一点呼吸。”朝风不动声色地把她横抱起来,“修伯茨阁……”
喊到一半的名字停了下来,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把缺氧的少尉送到随便什么能呼吸到正常的空气的地方。能做到这一点的是随军的魔法师,而原本配属的霜月堡法师们已经在登陆前,如所有人所见,在反抗军的那次突袭中全军覆没……那天开始旅部里只剩下一个魔法师,而他此刻偏偏不在身旁,连同平日里总是呆在安全的后方的,年轻的“蒸汽侯爵”。
这两个人都是明哲保身的家伙,但如果要先行脱身,不见得不会和自己汇报。不过在眼下,他也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两个原非军人的人的去处了。
“上校阁下!”
“求求您了,上马先走吧!迪恩上尉在前面等您!”
四五个军官拦在了他的身前。清一色的老兵,鬓发和凌乱的胡须斑白,他们密布刻痕的脸庞在大火的映照下显得浮肿而通红,像是被湿热捂得熟透而即将破裂的水果。
“您骑着马可以带西切尼亚少尉一起!不然,这娇弱的姑娘就要被闷死在这里啦!银堡上校!”
“我知道了,西斯廷上尉,我命令您现在上马,带着西切尼亚少尉先走。我一定要亲自带着剩下的步兵撤退。”
朝风毫不犹豫地说。像是为了表达他的决心,他向后转过身去——
原先分明的道路和夹道的森林已经融为一体,化成无边无际的火海,或者说火焰的高墙……放眼望去,就像金雀城中心关押政治犯的郁金香狱,被城墙般的水泥所封闭,望上一眼,就让人只觉得余生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绝望。
十米高的树干一根根交叉着倒下,化作黑色的残影,燃烧的树冠在地面上翻滚,火舌沿着地面流动。这些巨大的轮廓映衬之下,那些挣扎在其间的人影显得无比的渺小而无助……大部分两军士兵都在艰难地排成行列,分别朝森林两端前行,有的人影颤巍巍地走着,更多的人或是被子弹和刺刀击伤,或是被烧伤、砸伤,爬行着、滚动着朝外移动……而战场的最中心,此刻依然有纠缠、厮杀在一起的影子,有的人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脑海里剩下的唯一念头是“杀”,在生命的最后,用宣泄仇恨来填补大脑的空白。
炼狱,不过如此。
“公爵少爷!”
西斯廷上尉突然在朝风身后单膝一跪,紧接着,其他的老军官纷纷效仿,朝风的脚下登时被围了一圈,寸步难移。
而西斯廷上尉的称呼让他浑身一颤,怀里的薇莉娅几乎从他臂弯里滚落下去……她费力地聚焦瞳孔,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了朝风.银堡上校悲伤的表情……那是她从来没见过,也难以想象会出现在自若如磐岩的上校脸上的神情。
“……西斯廷上尉,我的家族已经没有这个封号了。”
又是一阵眩晕,薇莉娅不再能看清上校脸上的表情,只觉得那双抱在自己膝下和颈后的手猛一加力,迟钝的痛感一阵阵袭来。
“我们都蒙令尊岚上.银堡公爵的恩惠,二十年前,辉日岛登陆战,我们和汐门人从早晨打到了晚上……海滩都被尸体堆满了,我这条命都是公爵大人从那些杂种刀下救回来的!”
“那时的‘银堡公爵旅’,是整个中央陆军最光荣的部队!就连帝国的辉日海亲王都震慑于公爵大人的名字!谁能想到他连汐门亲王都不怕却倒在那些躲在后面的官僚!小人!杂碎手里!”
西斯廷上尉通红的老脸上印下几道泪痕,苍老而干涸的泪珠在高温下刚流出眼眶便已经消失无踪。
“这些年来我们守在这支部队里,把它维持成令尊麾下时,纪律严明的样子。好不容易等到由您接管的一天,拉伊特神保佑,您是个比起公爵也毫不逊色的军人,公爵大人被夺走的荣誉,只有您能为他拿回来啊!”
“正因如此,老上尉,我,怎么能——”
“没有时间了!这支‘银堡公爵旅’只有您在才有意义,如果您死了,岚上公爵就要永远背负投敌的污名!”
“少爷,如果您执意不肯上马,那我西斯廷,就只能以身殉主了。”
上尉突然从腰间拔出转轮手枪,毫不迟疑地拨动枪机,朝风和旁边的老军官们在脸色大变的瞬间只来得及伸出手,西斯廷上尉已经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岚上公爵,这条命,我今天还给阁下了!”
枪声一瞬而过,血花横溅。
薇莉娅的双眼呆滞地睁着,看见那抹血花洒过半空,最后印在了朝风上校面无表情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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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她真是完全疯了……”
米连在遍地哀号着的伤兵之间走过,他们身上穿着各不相同的粗布衣服,显然连自立政府的反抗军都不算,而只是草草拿起武器的民兵。
“‘她’指什么?难道把这里弄成这副样子的……是个女人?”
他前面走着的冷日侯爵低头对着手里的仪表,嘴里问。
“啊,是的,她就是我从普林泽尔来到这里的目标。一个危险的女人,精神可能已经不正常了。”
“我赞同,这里的每一棵烧起来的树都证明您说的对。”
侯爵停下脚步,仰起脸,米连跟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两个人面前是一块小断崖,断崖上隐约传来人高声呼喊的声音。
“读数升到五百佐,就在上面了。”
“嗯。感谢您的帮助,侯爵……请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喂喂喂——”
米连举起魔导手枪,朝面前扣下扳机。两三圈金色的齿轮形法阵交叠转动,组成了一面深不可测的传送门。冷日侯爵试图前脚跟着米连的后脚走进去,然而传送门就在他的脚尖前一寸,消散无踪了。
“这可真是过河拆桥……气死我了。”侯爵跺脚,把手里的仪表往地上一摔,突然脸色一涨,“见鬼,他居然还能喘过气来……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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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贝尔少校,我警告您,我可是直属于华拉丁将军的,您无权干涉我的做法。”
“少拿元帅的名字来说话!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恶毒的女人!”
雕花长剑和银节杖相交,斯贝尔少校的力道非常之大,横过法杖格挡的少女一步步往后退去。
“火元素,过来!”
随着少女一声低吟,四周流淌着的火焰真的化为了流体,分为几束火舌从各个方向朝少校蔓延过去。后者抽剑后跃,火焰在他原本的位置汇集,形成了一道火墙,把两人分隔开来。
“您或许还不知道,这支部队就是您夜袭对岸时遇见的那支,里面有一个小家伙曾经羞辱过您。”
少女从容地双手横提法杖,看着因为愤怒和缺氧而颤抖着的少校。即使脸上极力掩饰,她死死抓着法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其实也饱受窒息感的折磨,但是这并没有让她悦耳却满含讽意的嗓音出现哪怕一丝波澜。
“那家伙……虽然说的话很天真,却是实话,等我见了拉伊特神,大概也会被那样训斥吧。”少校端正剑姿,“相比之下,我更痛恨你这种心术不正之辈!”
下一秒,他的身影从火光之间消失,少女猛一抬头,看见上校魁梧的身躯高高从火墙之上跃起,半空中挺直剑锋直刺而下!
“这一剑为了那些被你烧死的——”
“顽固!”
法杖与长剑再一次凌空交错,这次斯贝尔少校居高临下的突刺把少女震得几乎仰倒在地,但她并没有因此露出多余的破绽,一个流利的后空翻之后,单手撑地卸下冲击力,仍然平稳地站了起来。
“你这女人……”少校皱了皱眉头,显然没料到对方有着如此出色的体能和格斗技巧。
“我和某些走几步路就受不了的灰胡子魔法师不一样,用霜月堡的分类或许该叫战斗法师。”少女唇角轻勾,双手盘转法杖,“风,火之灵,响应呼召!”
呼啸的风力在她平伸向少校的杖尖上翻滚,看不见的风却层层裹出了不祥的深灰色泽,再由风车旋臂般蔓延汇聚而来的火舌,镀上炽烈的血红色……
“去吧!”
火龙卷翻涌起来,以螺旋之势扑向了斯贝尔少校。少校躲闪不及,只能横起长剑挡在自己身前——
“心火三式,圣殿结界!”
“嗯?!”
火龙卷的钻头在少校身前撞上了金色的十字,激烈飞溅的火屑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绽放出绚烂的火树银花。
“适可而止了,你这个……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