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前方是宽阔的长廊。
左右两边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剑架。
四周一片漆黑，却依然能看到两侧如固化的闪电般的星点荧光。
那是圣剑的光辉。
被浮游大陆的生物称作“遗迹兵器”的东西。
被诅咒的人类一族最糟糕也是最有用的遗产。
从左边第一个开始，分别是希斯特利亚、莫尔宁、帕西瓦尔、迪斯佩拉提奥、因萨尼亚、黄金蜜酒。
从右边第一个开始，分别是瑟尼欧里斯、瓦尔卡里斯、荒凉之境、汀德兰、卢泽梅尔菲奥尔和帕西瓦尔。
这些是伊恩以自身平日里了解的知识与长剑剑型对照的结果。
遗迹兵器们如分列两行的仪仗队般整齐地排列于此，似乎在迎接着来客。
至于要迎接谁，伊恩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友好的迎接，而是予其价值，同时予其毁灭的迎接。
每次一把，从这里消失。
每次一把，向这里归还。
每点亮一把，就预示着有一个生命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每熄灭一把，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生命消失了。
“你们，也真是不容易啊。”
伊恩的手指从每一把剑上掠过，感受着其中流动的、与自己的“瓦尔哈拉”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已经破败到堪称破碎的咒力回路，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知是对这些闪着幽光的无机物说的，还是对那些并不在这里的人说的话，从伊恩的唇间流出。
†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之前。
伊恩把日常应当做的事情处理了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最近有点过于悠闲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伊恩到来的这四天里，他似乎也慢慢成为了这里的一员，尽管小孩子们还是会躲着他，但其他人——其实也不过那么几个——已经可以很平常地接受他的存在了。
然后，自己也加入值日清单之后因为没有了以往教会任务的那种紧张感，自己的生活确实松散了许多。
所以他决定找点乐子——虽非如此，但确实是要做一些比较刺激的事情。
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的话，就向着应当前进的方向突进吧，因为如果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的话，除了向那个方向狂奔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尽管可能出错，却也不是让我们停滞的理由。
于是，伊恩向位于地下的仓库走去。
走在前往地下的阶梯上，伊恩在脑袋里慢慢把和遗迹兵器相关的抽屉一一打开了。
——那是人类还在地面上称霸的时代，人类为了对抗地面上的诸多种族而创造的武器。只有人类一族中被选中者才可以使用的，最强的武器。
——另：通过统计古籍中的记载，猜测“遗迹兵器”在当时被称为“圣剑（Carillon）”。
还记得总会的资料库里是这么总结“遗迹兵器”这个东西的。
并且，自己的武器也属于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自己其实也只是“圣剑为了某种目的而在某种程度上妥协的人类”而已。
“人类”而已。
真恶心。
明明是有智生命，竟然要被无机物当成替代品使用。
——所谓遗迹兵器，并不是和一般武器一样是由什么材料打磨而成的，而是由诸多的护符拼接而成的。毫无关联的护符如果被咒力线牵连起来，就会产生相互之间的干涉作用，数量越多，干涉作用就越复杂，也就偏离本有作用偏移得就越远。十数块，甚至数十块的护符被拼接起来，最终达成某项与护符作用完全不同的目的，这就是遗迹兵器的本质。
也就是说，不论是在遗迹兵器研究界闻名遐迩的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还是自己的无品阶圣剑“瓦尔哈拉”，都是四处拼凑出来的玩意。
让人不舒服。
虽然明白，但让人直接说出自己用的是个随便拼凑出来的东西就是让人不舒服。
——和一般的道具一样，即使是传说中的宝物，也不具备自我修复的功能，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几乎所有的遗迹兵器都已经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破损，如果按照推论来看，甚至有些遗迹兵器的状态已经到了只能发挥出最基本的“钝刃的剑”的作用了，不要说发挥出其功效偏移所带来的能力，甚至连将注入的魔力以有效的攻击的形式释放都做不到。
有感受，即使是以最尖端技术保养的“瓦尔哈拉”，也在不断消耗中。每次握在手上都能感受到，尽管很微弱，但咒力脉动确实是以一种逞强一样的方式支撑着整把剑，储存的魔力也越来越少了。
——这件事本身与我们并没有关系，但为了“救世”这一目的，不管是“妖精”还是“尽可能完好的遗迹兵器”都是必不可少的，为此，教会内部研究人员耗费无数年的时间，终于研究出了灌注魔力强化咒力线甚至以精密的魔力操作激活遗迹兵器能力的技术，同时在教会持有的遗迹兵器“雷欧伊迪亚斯特”上实验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此技术虽然直接交予护翼军也能发挥出同样的作用，但为了保证这一技术不被滥用，奉天教会决定直接派遣有志之士秘密潜入妖精仓库进行遗迹兵器的检修工作。
这是密令上的内容，只在伊恩的面前过了一遍就化作纸灰上曾有的墨迹消失的东西。
“检修”，这就是内容，不能让人知道的内容。
虽然看上去并不困难，但实际上却难于登天的任务。
因为“检修”的难度已经不是任何已知种族能做到的了——巨大的魔力量，精湛的魔力操作技术外加对咒力分布极度敏锐的感知。
（真是的，如果没有佣兵能接这个任务的话，难道那些家伙还想让研究组的人直接来这里不成吗？）
恐怕十之八九是为自己——以“寿命”为通货来换取各种超越极限的能力与可能的怪物——订制的任务。
（算了，互相利用，终究不就是这样嘛，只要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实状况，优势就是在我着一边的。）
咔嚓。
咔嚓。
咔嚓。
伊恩用教会给的钥匙把看似坚固一道道锁一一突破，随着大门打开，一阵和古墓里的味道无异的霉味从仓库内吹来。
（竟然让那么宝贵的东西沉睡在这种地方。）
伊恩一边在心里默默抱怨着，一边踏步走进了这座似坟场又确实是坟场的地下宫殿。
而后，便看到了那些破碎的武器们，以及某些不知何时何地何人的过去。
†
“你们，也真是不容易啊。”
伊恩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着，四周的墙壁机械地重复着伊恩说过的话，不作出任何评价。
“不过也是，他们所做的只是一遍一遍地压榨你们的价值，完全没有想要爱惜你们的想法。”
似是在感叹，又似在煽动。
似是在怜悯，又似在同情。
一切的感情化作文字在空气中传递，又在化作文字的瞬间死去。
最后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虚而毫无温度的话语。
而后，不过短短的时间，连这毫无温度的文字也消散，地下室里再度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没有一丝生机，如墓穴般的状态。
指尖在剑刃上持续游走着，伊恩的表情越发凝重了起来。
因为越是检查，就越深感它们的状况之严峻。
和自己的“瓦尔哈拉”想必，不止是咒力线破破烂烂到几乎不能再用，连通入魔力后的魔力回路也是干涩到难以流动，这样的剑最多只能算是能通入魔力的棒子，根本算不得什么“传说中的圣剑”吧。
（早知道就在来之前把咒力线的重铸工艺也学会了。）
伊恩一边后悔一边检查着剩下的剑。
不多时，伊恩便把所有的剑都检查了一遍。于是，他再次向这些剑伸出手，同时把另一只手伸进背后的包裹里以保证魔力供应。
调律开始。
第一把，瑟尼欧里斯。
虽说就常识而言，极位古圣剑本应放在最后调律以保证安全，但伊恩并不在乎这个——通过种族能力学习的知识并不存在熟练度上的问题，如果失败了，就是知识本身的问题。届时，自己亲身去问罪就是。
并且，以自己对圣剑的了解程度，几乎不可能会走到完全无法挽回的那一步的。
伊恩把手指按在圣剑的剑身上，先稍稍尝试着注入了一点魔力。
叮铃——
咒力线被解散了一点，构成剑身的护符们互相撞击，发出铃铛般的声响。铃声连续响起，好像伊恩在弹奏什么乐器一般，发出动听而不知名的乐曲。
不过伊恩并没有放松。
虽然瑟尼欧里斯在所有的圣剑里面已经算是受损比较小的了，而且伊恩也没见过全盛状态的瑟尼欧里斯，但就粗略估计咒力线里已经出现完全断裂到无法分辨的线了，而且脊髓回路已经阻塞了将近五成，与自己所了解的圣剑知识对照的话，应该也就是在能启动基本的特殊能力和不能启动能力之间的状态吧。
虽说“赋予‘死’的诅咒”这样的能力应该是用不上就是了。
（姑且先用魔力流冲刷一下脊髓回路吧。）
伊恩这么想着，从背后的圣剑中抽出足量的魔力注入瑟尼欧里斯的剑身，稍稍缓和了一下回路阻塞的问题。
“真没想到，奉天教会的人也会对这里的古董有兴趣，还不惜做到这一步啊。”
一个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伊恩转过头去，手上的调律却一点都没有放缓。他稍微眯上眼，从背光的轮廓辨识出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女性无徵种的身影。
“莉莉丝吗？”
因为仓库里面实在太暗，伊恩出声询问。
不过其实不问也应该能猜出来的，在这里，甚至在这座岛上会来这座仓库的无徵种女性也就只有她了。
“那么，你在做什么呢？”
“观光——可以请你这么理解吗？”
“为了观光，甚至连开锁都学会了？那还真是了不得的毅力呢。”
莉莉丝偏着头，手指上晃着一把已经被打开的大锁。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是报告护翼军逮捕我吗？还是要以此威胁我和奉天教会呢？似乎不管哪一方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调律告一段落，伊恩把咒力线重新紧固了一遍，又用魔力流把剑身最后冲洗了一遍后，收回了手。
“你的口气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因为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别的说话方式了。如果我用很害怕的语气请求你放过我的话，你就会放过我吗？”
“大概不会。”
“那就是理由了，我不喜欢浪费口舌。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在没有搞清楚你的具体目的之前，我并不打算草率地与你敌对。姑且请你先告诉我你的目的吧。”
莉莉丝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细剑，横身挡在了门前。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虽然我的剑术并不算高明，但要拦住你一段时间想必还是能做到的。”
“这还真是麻烦了，因为我做的是机密任务，说出来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
“拒绝？”
“很可惜，我暂时还没打算和你敌对。所以我应该也没有不告诉你的办法吧？”
“自然。”
“那么就这样说吧，我的任务是——对这里的武器、人员的种类、数量还有其各自的状态情报的搜集，就这样。”
“仅仅是情报的搜集吗？你刚才做的看上去可不仅仅是这样。”
“哼，咒力视啊，没想到在你们这样的种族里竟然也会有能使用咒力视的个体。”
伊恩说的一点都没错。咒力视，顾名思义是以咒力辅助视神经对魔力等单纯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进行观察的能力，其最关键的个体就是魔力，而魔力一般与生命力成反比，在最开始伊恩就知道莉莉丝是生命力极其强盛的吸血鬼一族，所以选择了这样的借口隐瞒实情。
但现在看来，大概是有大麻烦了。
伊恩慢慢思考着。
伊恩挠了挠头。
突然，伊恩一把把身边的瑟尼欧里斯抓了起来，转身向莉莉丝冲了过去。
“啊……真是麻烦！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吧！”
两人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五米左右，这段距离伊恩只用了不足半秒就拉成了可以攻击的距离。
“嗯！？”
虽然事出突然，但莉莉丝还是即使将细剑架在了自己的胸前。
不过这并没有任何用处，瑟尼欧里斯的剑锋像且干土块一样把细剑砍成了两截，然后剑刃在莉莉丝的胸前划过。
“如果你的身体里真的有足够的魔力的话，这样一来，能理解了吧。”
这是一个豪赌。
如果莉莉丝并没有足够强大的魔力储备，或者魔力储备只是很浅的一层的话，这一击应该就足够让整个护翼军和奉天教会对立了。届时，自己不但不得不当场杀了莉莉丝，还只能在各种糟糕透顶的未来中做出选择。
但所幸赌赢了。
“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一样，没有敌对的理由。”
伊恩说出这句话后，莉莉丝随即也做出了肯定的回复。
“算了，如果你真的只是为了帮助那些孩子的话，放任你胡来似乎也无妨，但如果你有做出哪怕些微有嫌疑的举动的话，你明白的吧。”
或许是感受到了某些不起眼的变化，莉莉丝没有做过多言语，低身捡起了断掉的剑，转身离开了地下室。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里就好像从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了。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的话，听凭处置也无妨啊。”
这不是对谁说的话，而是对自己的心许下的诺言。
†
圣剑希斯特利亚。
以纤细且极具美感的剑身而让人印象深刻的剑，其特殊能力为——储存过去使用者的记忆。
在莉莉丝离开后，伊恩恢复剑刃的时候激活了它的能力。
而后，小股而破碎的记忆侵入脑海。
记忆里是一个和浮游大陆完全不同的地方。
铺着青石板的宽阔路面，放在浮游都市已经算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的马车，兼具美学与实用性的建筑布局，毫无疑问，这里绝对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浮游岛。
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天空，抬头看过去一望无际，而不是围绕在身边的天空。
（这是哪里呢？）
啪嗒。
一滴水珠从天上滴下，在石板上破碎。
下雨了。
视野的主人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后，转进了一家咖啡店。
这是一家。
他点了一杯咖啡后坐在了一个靠里的座位上。
不多时，咖啡就端了上来，视野的主人向里面加入了两勺砂糖和相当多的奶，想必他一定很不擅长对付咖啡的味道。
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他翻开了一本书。纸页上面是古代的文字，虽然自己也用自己的能力勉强学会了一点古代人类时期的语言，但要跟上这个人的阅读速度还是做不到。
一页。
两页。
三页。
哗啦啦。
雨声渐密。
窗户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这个视野的主人大概也是被雨吵得静不下心来吧，他终于合上了书，把头靠在窗户上，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街上。
这时的街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细细的小河在青石板之间流动交汇，屋檐上流下的水像幕帘一样挂在檐前，到处都是在浮游大陆根本看不到的景色。
在浮游大陆上，雨都是以很稀薄的形式洒下的，很少能见到会在地面上大规模积水的雨，要是这样的雨出现在浮游大陆上，一定会被报社的那群人评价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
雨还在下着。
视线之中出现了一个很吸引眼球的身影。
因为在雨中，一切都是朦胧的冷灰色，而这个身影是鲜艳的红色的。你知道的吧，就像在白布上滴下了一滴黑墨汁一样，十分显眼。
视野的主人似乎也被这个吸引住了，眼球对焦了过去。
是个女人的身影。
她向咖啡店走来。
叮铃——
随着铃铛的声音，她走进了咖啡店。
她想着视线主人的座位走了过来。
她坐了下来。
简单的寒暄之后，她提到了一件让伊恩有点在意的事情。
“古灵族在尝试仿制圣剑与制造圣剑的配适者”，她是这么说的。
“不过是一些尝试而已，圣剑的选择机理可是就算穷尽希斯特利亚中无数代人的智慧，都没有找到什么眉目的东西，它们也想仿制能全族泛用的圣剑？还想制造什么适配者？”
“但是它们似乎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所以赞光教会决定派出包括你在内的合计五位准勇者突袭并摧毁它们的研究所。”
“知道了，把集合地点和方式写下来吧。”
视野的主人说着，把一张纸推到了女人的面前。
完全没有废话。
然后——
眼前的咖啡在咖啡杯里晃动，虽然他还在看着那个女人，但只能看到女人的嘴唇徒然地一张一合，活像被甩在岸上的金鱼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因为没在意吗？
黑暗压下。
要结束了吗？
不，没有。
只在闭上眼睛后不足刹那的时间里，视野就被染成纯粹的血红色。细看，里面隐约透出火苗般的金黄色细线，勾出一个个不成完形的物体。
“落雪”“被撕碎的残破书页”“初夜少女般的叫声”“心形铁盒”“突刺贯穿的第二兽”“分崩离析的圣剑”
（这是什么？这是谁的记忆？不是那个视野的主人的！）
“落雨的小巷”“坏掉的人偶”“绘本”“翻动书页的纤白手指”“鲜血印渍”“四处乱丢的扑克牌”
（这里是……不行，不记得。）
“龙血”“诅咒之人”“朦胧的白夜”“奇迹”“磅礴如海的魔力”“黑水晶”
（嗯？）
“希斯特利亚”
记忆中断。
“可恶，这到底是什么啊。”
伊恩暗骂了一声，晃了晃已经有点疼的脑袋，决定停止检修工作。
这段记忆所记载的东西，现在看似乎还是无关紧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