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安慰自己，她是不会死的，但她那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却不允许我自欺欺人。当她吩咐我记录下她口述的遗嘱时，我只觉得一颗流星就要逝去了。
她在遗嘱里交代了她要在死后长眠于塞斯河畔，要把两亿多的遗产捐赠给照顾她的人、在她的战役中受伤的士兵、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将领、她已经死去的将领的亲人、她认为的对与她而言意义重大的城镇，惟独没有给她的亲人留下一分钱。她要把她从各国夺来的艺术品送还回它们的故乡，只为自己保留一件第一次获得胜利时取走的没有什么价值的镶嵌着水晶的匕首。她把她的遗物悉数留给了自己的亲人，给她的妹妹留下了一封信，这就是她留给她亲人的所有东西。那句“我在佐森诺海外领地受到的屈辱生生世世难忘，海特德斯的人民会为我报仇的”，我至今无法理解。
她在口述遗嘱时的语调一直波澜不惊，好像她还在皇宫里，只是在口述一封最无关紧要的信件。像她说的那样，口授过遗嘱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我至今记得在离她去世还有一星期的时候她的模样。那是在她原本会出去散步半小时的时间，由于无法出门，她便把这些时间用来学佐森诺语，可从那一天开始，她连书也看不下去了。“柯里昂，扶我起来，让我最后一次出去吧。”她的声音虚弱却并不无力，“像我以前做的那样出去骑几十公里的马。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即使被贵国的驻军杀死也并不可惜。我不想再像这样颓废下去了。”
“您的身体允许您这样做吗？”我忧心忡忡。
“当然。”她无所谓地笑笑，忽然抓住床边，就这么站了起来，又放开了手，“让我最后一次出去吧，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我可以感觉到，那些仆人都是看不起我的，只有你，柯里昂，你是唯一一个真正把我当人看的人，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是……”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为她披上大衣，挎住她的胳膊。在挽住她的那一刻，我立刻明白了什么叫骨瘦如柴。
“作为军人，这点体力还是有的。”她跨上马背，那是在这里的一位我已经忘了名字的军官的马，“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我沉默无声地与她并肩同行。有好几次，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忽然一下子栽下马背来，但她却一直望着远方，那种光彩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但必须承认，我从她那时的模样看到了当年她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飒爽模样。
我们路过了好几个士兵的住所，可就在她经过那里时，没有一个士兵开枪。他们就这样站在路边，以最绅士的姿态迎接她的到来。
“陪我去岛上的高塔吧。”在返回途中，她忽然开口，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是。”我走在前面为她带路，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会忽然想去那里。
“您下的来吗？”马在高塔前停下，我不禁开口，没有蔑视，没有轻慢，只有真正的担心。
“怎么可能下不来？”她轻笑一声，紧接着双脚落地，“作为军人，怎么能连这种事都做不到？”
她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忽然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泥土里。我知道，她的胃病又犯了。
“您不要紧吧！”我连忙赶到她身旁，递上准备好的药。即使药量令人难以想象，她的脸色却还是没有好一点。
“作为军人连这点事都做不到……真是讽刺啊……”她的语气中满是自嘲，我却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悲哀。
“我扶您起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却把我的手推开。我知道她的脾气，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不成全一个将死之人的倔强与尊严，因此只能默默站起，看着她一个人在原地挣扎。
她撑着瘦弱的双腿一点点站起，尽管几度要倒下，最终却还是稳住了重心。“柯里昂，不要扶我，让我自己上去。”她的语气不容辩驳，我只好默许。
我跟在她的身后，好像是在走一段最长的路程。我不记得那几级台阶我们究竟走了多久，只记得在走到顶楼之后，她立刻扶住了窗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朝远方望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柯里昂，我这样很愚蠢，不是吗？”她转过头来，笑容仿佛是在自嘲，“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不过却还是忘记了，即使到这来也还是望不到特西嘉，那里距离这里的距离即使乘船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到。答应我，不要让别人知道一个老女人做出的这种蠢事。”
“是……”我看着她，眼前在刹那间模糊，张口半天也还是只吐出了这一个字。这位可敬的女士啊，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尽全力想要挣脱扶持最后独立一次，明知不可能还执意要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用那不存在的希望告诉自己有可能自己还能做到最后一次看到特西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决策把她送到这里的那群人都罪大恶极。
“那么，走吧……”她笑容依旧，却在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这一次她没有醒来。
那个晚上过后，她的身体状况更差了，一天中甚至没有多少时间是醒来的，我也往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就在她离去的前夜，她的精神忽然好了很多，和我进行了最后一次的谈话。“就让我死吧。”她悠悠地吐出这几个字，好像在说她要睡了一样，“在我手里牺牲的所有将领和士兵，我所有死去的亲人，他们都会来迎接我。还有蒙贝洛，如果我们能遇见的话，会因为什么又吵起来呢？大概是从他笑我是个病秧子开始吧？”
她走得如此安静，甚至没有多少人为她哭泣。她在临死之前都唤着海特德斯，帝国军团，希望能最后战斗一次，到最后连她最挂念的人，最爱最怀念的人的名字都没有说完就不得不离开了。她的遗物被霸占，遗嘱被视而不见，到最后她只被葬在了圣特罗岛的一条小溪旁，建造墓碑所需的石头，那块刻着她在1800年5月5日离去的石头是从壁炉上凿下来的。那间她住过的房子在她死后立刻恢复了原样，再次变成了解剖室，存放那些恶臭熏天的乏味尸体。
我偷偷装起了她带给她妹妹的信，本想一起带走她最珍视的怀表和海特德斯的泥土，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决心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到海特德斯去，把这封信交给海特德斯的前公主，在我离开的前夜，一个女仆叫住我，把一封信递给我：“这是那位女士留给你的。”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封信。信用不太规范的佐森诺语写成，笔迹潇洒俊秀，好像是她在皇宫里写成的一样。
柯里昂·菲罗斯先生敬启
柯里昂：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如果你还想知道一点关于一个下台女皇的事的话，就请把它读完吧。
那天晚上我遭到了轮女干。是的，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没什么的，毕竟做出这事情的不是别人，正是贵国的三位战斗英雄啊。把这件事写在回忆录里吧，这会有助于你得到一大笔钱，海特德斯的人民会为我报仇，我相信他们绝不会被傀儡政权统治太久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我到那时喜欢蒙贝洛已经有二十年了。至于为什么，这可是我个人的机密，就让我把它带进坟墓吧。你只要记住，二十三年前一个可爱且恶劣的小加斯科泽罗佬也许不能说是骗地取走了我的初吻，这就可以了。（为什么说是到那时？因为现在我已经喜欢了他二十三年了啊。）
还有，我已经把怀表和那捧泥土藏到除了我之外连上帝都找不到的地方了，不要在找它们上浪费时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我的信交给我妹妹，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谢谢你这三年的细心。来之前得知我是个瘦小丑陋的干巴老太婆，你一定很失望吧？
谢谢你了，你这样让我想到了我的青梅竹马。（也许能说是初恋？）你这样好的人，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笑）
这封信我是用佐森诺语写的。你知道，我的海特德斯语和西卡斯语都不规范，就更别说佐森诺语了。虽然你是会海特德斯语的，但我还是觉得用你的母语给你写信更好一点。读它肯定费了不少时间吧？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究竟写了什么，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还是不要弄巧成拙的好，但纸张很珍贵，我又不想放弃给你写信的机会，所以只好破罐子破摔了。将来如果我们在地府相会的话，你就用这件事尽情地取笑我吧。
一个不胜感激的老女人敬上
（不好意思，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PS：信里有我最珍惜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就拿它去换钱吧。
我的眼泪打湿了信纸。那是她第一次胜利的纪念，她最珍惜的镶嵌水晶的匕首，她就这么轻易地给了一个普通仆人。我没有卖掉它，我把它保存到了今天，并且决意绝不能让子女卖掉它，因为它是一个伟大人物的一片心，有着她的圣洁气息啊。
后来我去了海特德斯，把信交给了莉切尔·佩特洛斯小姐。她是个美人，容貌与她姐姐不相上下，可比起她还是差了太多。
三年和我的一生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到现在我已经度过了许多个三年，可只有在圣特罗岛的那三年令我终生难忘。在此之前，我的灵魂一直污秽不堪，只有在接触到那真正伟大且圣洁的灵魂之后，它才一点点被净化，真正告别了黑暗的曾经。我发表了我的回忆录和日记，可没有把信里的内容写上去，就让它作为秘密成为我永远的回忆吧，就让我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吧，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信的事。我总是把这封信拿出来反复阅读，好像能看见她写这封信的样子，好像能感受到她指尖和笔尖的余温。我觉得这是人世间最美的文字了，至少它可以给一个普通仆人希望。
我究竟对她有没有爱慕，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或许我对她更多的是尊敬与仰慕，因为我是不会爱一个心里满是别人的人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却还是清楚地记得她的音容笑貌。有时她在梦里向我走来，有时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是那样真切地怀念她啊。
我曾去拜访她的母亲，曾在她死后十九年灵柩回到特西嘉时站在九十万民众组成的队伍里泪流满面，曾多次去叨扰她的陵墓。了却了心愿的她会安心吗，会转世吗，会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回到海特德斯来吗？我一直想着这些问题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