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12年初，中国刑法修订案减少了可以核准入死刑的案件定量。现在的罪犯可能被判决死刑的犯罪行为从六十八种降低为五十五种，其中经济犯罪被大量删除出死刑裁定的范围，换而言之，也就是现在的死刑犯更多的就是些暴力罪犯。
面前这个周海在卷宗里面临着至少四项会让他走上刑场的指控：“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强 女干 罪，抢夺枪支罪。”
但我始终不能把新闻里对这个残忍凶徒的形容性文字套在这个一言不发的木讷男子身上。
“没事，那我们现在开始采访吧。”我起身想要走到周海面前，身前两名武警礼貌而严肃的挡住了去路。我感觉到自己的唐突，于是将录音笔递了过去。他们翻看检查之后，其中一名身形健硕的武警便拿着录音笔站在了周海旁边。
周海有些茫然，或者是呆傻的看着武警手里的录音笔：“报告政府，我知道了。”
“你不用和我报告政府，我只代表报社和社会舆论来采访你。不是代表政府来调查和审判你的。”
这种野兽被圈养出来的礼貌让人浑身不舒服，他仿佛是在用这种装出来的痴傻表达对我们的蔑视。一时间我的内心突然充斥了一些沮丧，甚至有些质疑自己的行为，但紧接着就是一阵不可抑制的狂怒。
我转过身坐了下来，摊开手上的笔记本开始进行了已经在脑内演练过多次的问答。
“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周海却开口了。然后视线猛然转向坐在我身边的刘胜利，我也斜过眼去看他。而刘胜利只是低着头在抽烟，表现出对周海毫无兴趣与不屑一顾。
“我叫陈凡。”
“报社来的记者啊。”
“恩，你为什么要先问我的名字呢？”
我有些疑惑，本身我的预想是我先和他聊一些案情无关的话语，毕竟人都有自己内心的弱点。只要撬开了口子，剩下就只需要我连珠炮似的向他发出质疑，尽可能的掏出些什么话来回去交差就好了。但他这一句突然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步调。
“呐啊嘛。尊重嘛。”他发出了一声有些不知所味的感叹词。“知道别人的姓名是一种尊重嘛。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周海。”
他似乎露出了一些嘲弄的笑容，虽然很快就已经消散但是仍然被我捕捉到了。
“你抢夺枪械杀死警察的时候，是预谋需要这把手枪来进行犯罪行为，还是出于对这个警察本身的报复？”
周海听到我第一个提出的是个问题的时候有些讶异，他左右腿交叉晃动，双手手指不时轻扣。
“就是看到他一个人住，还带着个枪。”周海一开始的叙述有些缓慢，但是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跟上课被点起来背课文一样流利的开始了叙述。“周龙说我们现在身上背着人命，需要枪来防身。而且枪嘛，抢劫起来比刀子好用。”
他语气相当安定，像是在讲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样。周龙是他的同乡，据警方的通告，在被逮捕的时候周龙暴力拒捕被枪击中胸口抢救无效死亡。
“我们大概踩了一个礼拜的点，然后周龙说时机成熟了可以下手。我们就撬开了那个警察的家门，进去搜了一圈。”
他的手虽然被牢牢的锁在椅子的铁环里，但是还是在那能活动的细小空间里左右指着，手舞足蹈。
“他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千来块钱。然后我觉得枪这种东西，警察肯定是戴在身上的。于是周龙就在房间里等着，我就在上半层的楼梯那。警察回来的时候我就直接翻过栅栏从他背后扎进去了。”
“一刀下去他肯定已经不行了，你为什么要再补一刀？”我看他的仿佛是觉得自己说完了想要合上嘴巴的时候猛地加上一句，用以打断他想好的托词。
“没，没觉得他一定就死了。扎过去的时候，他就抓着我的胳膊，还在喊。我着急了，就把刀子**又从脖子里扎进去了。结果他还是没有放手，周龙就出来用锤子把他头砸烂了。周龙说这样他就喊不了了。”
“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九九七年。”周海回答的飞快，似乎完全没有思考过。“七月份。”他补充道。
“总共偷到了多少子 弓单 ？”
“七发，从那个警察的枪套里。”
我有些疑惑：在中国对枪械管控极其严苛的规定下，警察可以随意将枪械子 弓单带回家里吗？于是我偏过头去问了问刘胜利。
“王强是县公安局的刑侦队长。”他看我一副没搞明白的样子：“县级公安机关的刑侦巡警这些所属的配枪不具备统一管配的条件，所以市级公安局只要批准，他是可以合法个人保管枪支的。”
“你还记得你到底杀了几个人吗？”我回过头去看着周海，他有些犹疑。
“十一个？还是十个。”
我快速的翻了一下笔记本，摘选着最吸引人的问题来问。
“你还记得你在广华市的城中村杀的那个小姑娘吗。”
“记得。”他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接连的重复着。“记得记得。”
“你当时去城中村是去做什么的。”
我伸手摸过桌上的烟盒，递给刘胜利一根，他摆手拒绝之后又双手抱胸的盯着周海，我就把这根烟叼在嘴里点燃。正要嘬吸的时候，周海突然开口：“能给我一根儿吗？”
我抬头看了看，确定他是在和我讲话。用眼神和旁边的武警确认了一下之后弹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吸燃，交给武警。
在被有点粗鲁的把烟屁股戳进嘴里之后，周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悠长而缓慢的吐出一蓬烟雾，露出了极满足的表情。
“烟也抽了，那就说吧。”
“谢谢。”
不知为何，也可能只是单纯感谢一根烟的恩情，周海小声的道了谢。随后眯起眼睛开始讲。
“因为我是手上有人命的逃犯，走在街上都能看到贴着的通缉令，只有靠偷抢才能维持生活这样。那次是九九年了，我被追到童山县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和周龙也走散了，就想着偷点东西弄钱换碗饭吃。”
“找了大概三四条街，我看到一家招待所。没有防盗网，四楼上有一个窗户打开的，我就决定要去偷这间房子。”
“就在这间房子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吗？”
因为手被锁着 他只能用嘴叼着烟。烟气似乎蛰痛了的眼睛，周海晃了晃脑袋，但仍然没有设得把已经燃到屁股的烟头吐掉。
“不是，我一开始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严实。于是我就顺着旁边的一栋居民楼摸上了宾馆三楼，找了一间没人的房子等天黑。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刚准备出去动手就听到有人在开门，两个人就撞在一起了。”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糊弄过去，那个小女孩就突然开始喊叫了。厮打我，还骂我流氓，声音越来越大的喊我是不是小偷。我没办法，也很生气。就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拉进房间里。但是她一直在反抗，腿踢个没完，我就用枕巾赛在她嘴里...”
“好了，够了！”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他详细描述他是怎么样去强 女干 然后虐杀一个小姑娘的细节。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能下得了这个手，也不想知道。可是周海似乎说上了劲头，整个人脑袋都涨红了，脸上挂满了笑意。
“...然后我就把她上了。你知不知道她多大？我杀了她之后看她的包，才十四岁。真是太爽了！但是为了防止她报警，我只能用枕头把她捂死了。”
“在法庭上，她家人还要我赔偿几百万，说的像她没有舒服一样。而且我是一个快见阎王的人了，没有钱给他们。”
“你丫闭嘴！”我一把拍在桌子上，整个人几乎是跳了起来。“你他娘的也有个孩子，也为人父母！你怎么就能下得了这个手？！心都叫狗给啃了！”
周海有些被吓到了，没有说话。刚才那副嚣张得意的神色突然就又萎靡了下去，变回迷茫而木讷的样子。
“你又不是个禽兽！呸！爷们儿说你是禽兽都对不起狗！你的孩子如果被人这样对待，也能这样轻松地讲出来？他娘的也能笑得出来吗！你就活该被社会谴责，被所有人唾弃，枪毙你真的都是便宜了，该活剐了你这瘪三！”
我本来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叙述者。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应该以一种冷静而不带任何色彩的口吻去记录与描述出来。我觉得不管是哪一个罪犯，他其实都和我们没有区别，只是他的人生在做出错误决定的时候才与我们背道而驰。
可是这个人，他骨子里就像是个反社会分子，他毫无悔过的诚意。狂怒的情绪在我胸口膨胀，让我真的在难以维持那种虚伪的职业礼貌。
直到旁边的武警示意我语言太过激，我才大口喘着粗气倒坐在了凳子上。
“反正我做了就做了，判决也下了。那就尽快把我枪毙就行。”在我暴怒的呵斥之后，周海认真的盯了我一眼，脖子突然像是失去了支撑头颅的力气一样低下脑袋。瓮声瓮气的吐出最后一句话，就不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带走。”刘胜利依旧是一脸的阴沉，看着开始装死的周海，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
一如被带来时的叮当响声，镣铐的声音渐行渐远，而我内心里翻腾的情绪却始终难以平复。抓起桌上已经晾到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恨恨的嚼着茶叶，那种苦涩的感觉反而舒缓了我的大脑，我才能正常思考。于是赶紧向旁边的刘胜利道歉。
“没事没事，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三孙子恨不得直接掐死他。”结果刘胜利却反过来安慰了我。“那还见照看周海的轻刑犯吗？”
我梗着脖子把茶叶吞进肚子里：“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