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错误的相遇
曾经后悔过这种事吗？这样的自己，这样的道路。
厄洛丝抬起无神的眼瞳，那是一双燃尽了光芒以后的眼睛，淡淡的褐色在其中流转着泛出黯淡的光。
黎明的光华悄然而至。
她跪坐在利维坦的头上，周身还隐约回荡着昏蓝色的气泡……那是北海魔力的形状。
身体自腰间被整齐地切断，她的眼中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影子。
那是荆棘的种子在虚空中绽放，巨大的花冠之下生长出粗壮的枝丫，而后冰霜在风潮的漩涡中澎湃着破碎，数不尽的冰刺构筑成为横索，成为极度之薄的片面，横索携着巨大的压力勒断了利维坦的身体，最终那极薄的冰面，贯穿并撕裂了全部的骸骨。
包括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还浮在半空中，看起来和完好时一样。她动了动手掌，看到细烟从自己指间开始挥发，那是数不尽的魔力，是她身体的构成。
倒是可惜了那个作为她复活基体而死的女孩。
她还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芙蕾……米娅？好像是这个名字。
她有些茫然地回想着那镜中少女的面容，嘴角居然露出了一抹自然的微笑。
因为那个少女真的很漂亮。
她忽然回忆起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天伦瑟从天上回到家里抱着她说：“厄洛丝，我们要走了。”
“走？”厄洛丝茫然地问，“去哪？”
“很多地方都可以去……但我们要去的地方叫漆泽。”
那时的漆泽只是一片群岛。
她在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自己踏上漆泽土地的一瞬间她就是漆泽的王女，她在那时还不知道外面还在经历所谓的混沌时代，她在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神明之下的最强人类。
她在那时只觉得世界陌生又恐惧。
而且很冷。
后来某天，伦瑟带她到了建好的巨城塞万中，她好奇地看着四周，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那些视线复杂错乱，有羡慕，有嫉妒，有希望，有爱意，还有……欲望。
那天伦瑟坐在高大的青铜王座之上，众神自天极而来，带下无尽的光明，为这人类皇帝加冕。
伦瑟静静地看着他们。
厄洛丝是除了加冕的那个神明以外距离伦瑟最近的【人】。
她也距离神明非常之近。
所以她看到伦瑟脸上毫无敬意，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瞳中甚至泛着骇人的寒气，厄洛丝从未见过伦瑟做出过这种表情。
她害怕地转移视线，却又听到神明悄悄轻声地对伦瑟说了什么：“你这个【怪物】居然成为了人类的王，不知道你死去的那天他们会如何纪念你呢？”
伦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愈发冰冷，那股寒霜的杀意仿佛就要化为实质，从虚空中溢出。
而后神明浮于半空，轻轻地微笑。
于是欢呼声便如海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那海潮中，厄洛丝仿佛站在礁石上，承受着海潮的激荡，却又无比坚定。
自己的父亲是怪物，从那时起厄洛丝就牢记住了这件事。
自己的父亲是怪物，所以自己也是怪物。
她如此坚信着。
因为神明所说的怎么会错呢？
仔细想想的话，对伦瑟的叛逆之心也是从那时开始滋生的吧。
从那以后，她看着伦瑟将整个塞万铸造为巨大的矩阵，她看着伦瑟从混沌中带来了一块有一人高的坚冰，她看着伦瑟……
最终却只剩下迷茫。
“厄洛丝，你以后是要成为皇帝的啊，”他总是这么说着，却又在每次说完后打着哈哈挠挠头，“好奇怪啊，我在说什么……”
并不是女孩子不能成为皇帝。
而是漆泽国的皇帝需要承受太多东西。
那些东西就是世界之重。
皇帝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可惜厄洛丝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觉得是伦瑟不想让自己这个并没有继承多少迈尔斯家血脉的女孩得到一切。
于是对伦瑟的叛逆之心空前地扩大。
几年后的某天，已经是一名漂亮少女的她，在深夜的黎明之前自己前往北海之山，想要看看北海的日出。
虽然伦瑟不允许其他人学习魔法，但对于她这样一个魔法天赋出众的女儿，伦瑟选择了默认。
所以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海滩边。
一摊篝火在她身前静静燃烧。
她永远忘不掉那一幕。
苍蓝色的月下，黑色的海面上，一头巨大的鱼形静静浮起，带着激烈的黑潮。
它睁大了白色的双眸。
厄洛丝完全呆滞了。
它没有多加在意厄洛丝，似乎只是进行一次短暂的换气而已。
双目悄然闭合，它带着剧烈的风浪，再度沉入水底。
在它沉入水中以后，厄洛丝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蔓延。
那是名为空旷的孤独。
那是人最致命的病症。
于是她大声地呼唤着，用魔力拼凑成残缺的断章，笨拙地向着深海传递着自己的温度。
过了很久。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断章石沉大海的时候。
那巨大的黑影又缓缓在海下浮现了出来。
它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厄洛丝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过了一会儿，鱼形缓缓沉入水底。
厄洛丝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远方的海中忽然走出一个身不着衣的俏丽女子，她浑身白皙如玉，胸前有着一对傲人的**。
她有着一头如夜空般的黑发。
她朝着厄洛丝走了过来。
而后对着目瞪口呆的同时还面红耳赤的厄洛丝轻声地说：“你……的……魔力……好……小……”
她说着蹩脚的话，那是奇怪的语言，似是在直接与厄洛丝的思维对话，但她还是说的很蹩脚，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一样。
她说：“我……差点没……听到……”
于是厄洛丝就此认识了新的朋友。
漆泽王女唯一的朋友，居然是一头深海的怪物。
在那以后的每天晚上厄洛丝都会悄悄和女子模样的怪物见面。
她渐渐知道了怪物的名字叫利维坦，利维坦曾经有一个朋友叫莲娜，可很多年前莲娜就再也没回来，听说莲娜有丈夫了，丈夫的名字叫伊泽尔……
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
厄洛丝却也愿意去听，去了解她的这些事。
因为那都是上个时代的故事，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只是风尘里的回忆。
但情愫确实是在一点点地滋生，就像渗入身体的痒，她想触碰那种感觉，她想得到那种感觉。
终于在某天，她在月下拥抱了利维坦。
对方的身体冰凉，就像父亲的冰。
她们在海边相爱。
不着衣物地爱抚，而后一次次地陷入激烈的爱潮。
利维坦轻轻地吻住她的红唇。
厄洛丝得到了北海的力量。
世界变得昏沉，而后无比清晰。
她看到了北海上波澜清晰的起伏，她看到了深海里游动的诡物，她看到了伏在自己身上，满脸羞红，嘴边拉出一条晶莹丝线的利维坦。
她在皇宫中刺杀了伦瑟。
那不是一场刺杀，那是北海之女对漆泽之王的决斗。
就连伦瑟都不得不承认北海力量的强大。
这是被埋藏在漆泽黑暗历史中最大的笑话。
她将那把自己在深海中找到的吞噬生命之刃捅进伦瑟的手臂以后被伦瑟的光刃刺穿，就此死去。
可她不会就这么死去。
因为她的神魂早就被利维坦握在了手中。
伦瑟死了，再也不能否认地死去了。
厄洛丝不同，她有利维坦。
许多年过去了，利维坦一直在寻找适合作为她基体复活的人类。
最终她找到了芙蕾米娅。
她看到米拉牵着芙蕾米娅的手一起跑向了城堡。
在那之后久远的过去里，她迷惑了米拉和老板。
芙蕾米娅不是被米拉和老板经由魔法改造成为了大魔法师，而是被厄洛丝的神魂灌注，携着厄洛丝生前庞大的魔力。
她之所以能够听到整个塞万中向着皇宫传导的魔法音讯，就是因为那时的她已经隐约触碰到了塞万炼金矩阵的门槛。
只要再迈入一步，她就能掌握那座矩阵。
可她无论如何都迈不进去，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存在。
最终寄生在她躯壳里的厄洛丝在长久的梦幻中苏醒过来，伸出手来，接管了塞万的矩阵。
这就是一切。
一切过去的画面在厄洛丝眼前快速地闪烁，而后被沉重的黑暗剥离。
她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里，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心想如果不是和自己相遇相识，利维坦也许还是一头深海的巨妖，自由地在海中游荡。
也许孤独，但是还能活着。
现在她和她的爱人都要死了。
她终于明白啦……自己的存在就是错误，自己和利维坦的相识也是错误，她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她本就不该存在。
她跪坐在地面上，卑微地低下了头，长久地忏悔。
“不……厄洛丝……”她听到有熟悉的女声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
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如星空般深邃的黑瞳。
那个女子轻轻地低下头来，吻住她的一只眼睛，过了很久她才直起身子，有些不舍地说：“以后，你要自己好好的。”
厄洛丝呆呆地，忽然间她看到利维坦的身影开始飘忽，似乎是随着并不存在的风潮浮向了远方。
她慌忙地站起身，伸出手想要拉住利维坦的手掌。
“利维坦！”她大喊着，“回来！”
却只有一缕漆黑的发丝自空中坠下，轻轻绕在了厄洛丝的指间。
从那一瞬间起，厄洛丝的世界再也没有如此灰暗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