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新生
利维坦巨大的尸体在无限冰棱的交杂中，缓缓化为无数光点，光点在空气中浮动，化为巨大的海洋，她就这样在和煦的晨风中逝去了。
这条从遗失时代起便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巨型妖鱼，就这样死在了塞万的城中。
荆棘的冰晶也随之渐渐碎裂，坠落至地面，散发着无尽的寒意。
一片无边的光海，在光海下反射着幽光的无数冰晶，破败中蕴含着生机的废墟，朝日的迟晖落在地面上，照映得塞万仿佛画中才会存在的场景。
这一切是如此怪异，却又偏偏拥有着一种奇特的美感。
此刻的上城区，其所拥有的一切都仿佛不真实的虚幻或者是梦境，难以相信这样的浩劫居然以这样的结局和这样的场景结束了。
这就是跟在莱茵大人之后，缓步朝着晨光下城堡废墟走来的言氏此时所有的想法。
当然，还有相当程度的冷。
他在地面上扫了几眼，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具周身黯淡的黑月装甲，还有去掉了头盔以后，银色的长发。
西泽似乎昏迷得很重。
言氏跑过去，扶起他的身子，这才发现西泽的额头简直烫到吓人。
莱茵大人几步走来，面色凝重地说：“快，带他去圣女那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温度或者说气息，西泽忽然睁开了一丝微微的眼缝，他模糊地看着言氏，眼中的灰色悄然褪去，化为淡淡的茶，但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是颤颤地伸出左手，包裹在金属义肢中的五指，脆弱得像是随便一挣就会断开一样。
“言……”他低沉，嘶哑地呢喃，像是梦中呓语，又像是临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带我……去找莎尔……安娜……”
天边烟云弥散，晨光照在他脏兮兮的脸上，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记得这些。言氏看着他的这副模样，忽然非常心酸，因为他想了她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想起来了，还明白了真相。
想到这里他就十分庆幸自己刚刚费了不少功夫才留下了安娜。
“太好了……”他呢喃着，“你们这对狗男女可以团聚了。”
就在这时，远方一阵刺眼的光明席卷着风尘而来，缓缓落在三人的面前。
风旋中的莱维德收起了光尘，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对着言氏三人看了一会儿，最终转头看向那半空中无尽的光明之海。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对言氏示意扶好他。
莱维德轻轻在手中汇聚出一个小小的光团，那光团中孕育着肆意的生机。
“有劳你了，”莱茵大人看到对方这副姿态，终于完全放下心来，他认得出这个魔法，也明白这个魔法释放出来对施法者的身体有多大的损伤。
莱维德轻轻将光团推进了西泽的胸膛中，虽然隔着一层铁甲，但他们还是从甲胄的缝隙中看到了那永无止尽的光明。
“不算有劳，”莱维德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正色地说，“真正有劳的是这个少年，他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忆着天边那道与虚无中绽放的冰蓝色荆棘之花，浑身居然打了个寒颤。
那已经完全是贤者级别的力量，甚至在贤者之上……莱维德自认为那种级别的破坏力是只有巅峰状态下的自己才能还原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在不久前还对魔法一窍不通的银发少年，居然在先王的灌注之下拥有了贤者级别的魔法掌控程度吗……
拥有巨量魔力的天赋是天生的，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办到。
但是这种对魔法的掌控力和收放力……这可不是天生就能学来的，就算是伦瑟藉由他的身体再生也绝对不能做到刚刚那样的程度。
莱维德之前是对这门婚姻抱着中立的态度，在看到今晚西泽的表现以后，他忽然改变了想法。
这样的人不能留在轮亥之外。
他必须和伊珊洛娜结婚，生子，对轮亥没有任何异心。
不然轮亥一定会来抹杀他的。
现在的轮亥不是那个能够容纳伦瑟存在的轮亥，现在的西泽也不是那个能被轮亥容纳的伦瑟。
为了这份救命的恩情，莱维德必须保护西泽的安全。
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还有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包括轮亥的教徒还有漆泽的人民。
他们都该至死铭记住西泽的这份恩情。
在如此强烈的期许之下，西泽终于再度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先是言氏的那张蠢脸，然后是拿着奇怪拐杖的老人，最后是……莱维德。
眼睛慢慢睁大，视野渐渐清晰，瞳孔中开始有光华流转，西泽张开了口，声音沙哑地问：“结束了吗？”
言氏点了点头。
莱茵大人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向着他走来，在来到西泽身前以后将自己手里的拐杖，轻轻放在了他的手旁。
“这个是？”西泽沉默了一下，问。
“陛下，”莱茵大人说，“这是白渊。”
西泽闻言，有些僵硬地直起身子，伸出手来，掂起那把已经歪折到难以看出原型的剑。
但他还是在其中感受到了淡淡熟悉的寒意，还有一股心安的感觉。
“你是从北海把它捡来的吗？”西泽轻轻抚着弯折的剑身，问道。
“是的陛下。”
莱茵大人咳嗽了一声。
“……有看到白爵吗？”西泽的手指有些颤抖，不知道是被白渊的寒气冻到了还是不敢去想那最后的答案，莱维德听到他的这句话以后眼神一滞，不由得看向了莱茵大人。
“没有，陛下，”莱茵大人回答说，“我只来得及在这把剑于冰石上融掉，沉入深海之前，将它捞了回来。”
西泽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无声地呢喃着任何人都听不到的话。
“怎么……会这样……”
忽然，身后的光海骤然凝聚起来！
四人看向光海凝聚的中心，发现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光海的汇聚眨眼间便已经结束。
一个身着灰蓝色长裙的女子单脚抬起，静静地隔着空气浮在那里，一双看不出感情的淡蓝色瞳孔无声地转动。
“厄洛丝……”莱茵大人轻声地叫出了女子的名字，带着不安与疑惑。
西泽诧异地看着对方，估算着自己身体的状态，想着自己还能不能用出刚刚那样的荆棘。
他没想到经过这样的攻势对方还能存活下来，那荆棘可不全是身体上的伤害，那股寒意纠缠在灵魂之上，应该足以将任何灵魂冻结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厄洛丝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看了西泽一眼，那就像是一道漩涡，漩涡看起来汹涌，其中却蕴含着无比平静的哀伤。
她在哀伤。
来不及再说什么。
厄洛丝叹了口气，一步步走去，携着晶莹的光彩，消失在了原地。
西泽呆呆地看着她消失不见。
“她……还是死了吗？”言氏小声悄悄地问。
“不。”莱茵大人和莱维德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对视了一眼。
莱维德这才发现这老人居然也拥有着不输于任何大魔法师的洞察力。
难道他也是一个贤者级别的存在？
莱维德有些胡思乱想，但这也由不得他。
毕竟在一夜之间他们经历了这么多。
现在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交了。
而西泽则是名副其实的救世主。
至于刚刚的厄洛丝……
“她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莱维德细细感察了一番后，说，“总之是离开漆泽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了下来，但想想应该和利维坦脱不了干系。”
“离开……漆泽了啊……”西泽茫然地抬起头，对发生过的一切还是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这里应该很让她伤心……或者说失望吧……”
一个错误的孩子，一个名为利维坦的深海巨妖，一场刺杀以及……死亡。
他直至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都失去了什么，又背负了什么。
忽然，他看到远处，身着白色斗篷，带着白色兜帽的金瞳少女带着一群身形憔悴的人自远方而来。
等到他们走近了面前，西泽才看清楚，那些人都是轮亥的教徒还有之前城堡中的大臣，其中有不少都是在婚约商讨现场的大臣。
他们很明显是一夜没睡，身形佝偻，疲于奔命，身上衣服脏乱无比，脸上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淤青和污秽。
他们年龄和样貌，乃至身世和官职，他们的一切都不一样。
但此时的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炽热的感觉。
他们虽然憔悴，但眼睛都异常得明亮。
伊珊洛娜带着他们来到了西泽的跟前。
西泽看着那双不算明亮的金色眸子，心想她也一定是废了不少心力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怎么了？”西泽竭力做出一副笑脸，问道，“我们活下来了。”
一片死寂的沉默。
最终在晨光遍布大地的时候，伊珊洛娜单膝跪在的地上，右手手掌盖住自己的左眼，左手捂住心脏的部位，垂下头来。
在她的身后，所有人都跟着她的动作一齐跪下，一齐将双手放在该放的位置，而后一同低下头。
他们沉声地大声起誓：“恭迎陛下！”
伊珊洛娜没有说话，看着地面，轮亥的人也是如此。
他们继续说着：“从今以后，我等必将倾尽全力协助陛下治国！再无二心！誓死效忠西泽陛下！已身为誓！！”
以身为誓。
所以需要捂住单眼，捂住心脏，跪下单腿。
若有违反此誓之行，任何人都必将付出身体的代价。
在经历过长久的黑暗以后，西泽终于迎来了光明。
以后的漆泽将不再是君王立宪议会议事制，而是迈尔斯君王专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连忙疯狂地站起身来，黑月装甲表面甚至喷吐出幽蓝色的火光来。
骇人的巨力经由黑月装甲的加成之后自腿部迸发出来，西泽一下子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只有言氏和莱茵大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这个蠢蛋……”言氏揉了揉鼻子，“为了老婆连一句请起都不说了，这是真的蠢。”
话虽如此，他却有些深深的感慨。
莱茵大人看着被西泽带起一路的流尘。
却是莫名地叹息。
——————
安娜坐在旅店的大厅里发呆。
她还是被言氏劝来了这里。
明明自己都准备好离开的。
她叹了口气，莫名回忆起自己和西泽的点点滴滴来。
从那片无边草原上的初识，再到都灵的再会，又到之后的舞会，再往后的一切都是爱意的交织与融汇。
她思索着，发现自己还是想不起来在她死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不在楼下，老板带着家眷离开了，说是要到平静的远方再做生意了，岚菲和弥修在楼上睡觉。
她是人偶，不需要睡觉，所以自己主动担任了看门的职责。
话虽如此……此时的塞万，已经荒凉到没有什么人了。
一阵轰鸣声。
她敏锐地竖起耳朵。
那阵剧烈的轰鸣到了附近时居然停息了下来。
她警觉地站起身，走到门后，沉思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一个银发的青年站在她的面前。
没有任何钢铁的装甲，那些连接颈椎的装置随着他意念的微动便自己脱离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痒痒的，就像是被蚂蚁钻进了骨头一样，但好歹不是之前所带来的，仿佛骨头被碾碎一般的剧痛了
他看着面前的门恍然打开，那金发蓝瞳的少女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一切恍若梦幻。
“陛……下？”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点的西泽，内心有些慌乱，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说，“您，为什么来这了……”
西泽没有说话，那种像是蚂蚁钻进骨头里一样的撕痒感不停地滋生着，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感觉。
他狠狠地抱住了安娜。
眼中似乎有泪流下来。
他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从安娜死去那天开始吧。
“陛下？”安娜不安地说着。
“安娜……”他却低声地耳语，听到这个称呼以后安娜一下子怔住，带着难以言喻的诧异，他终于感觉到眼泪划过脸颊，抱着安娜的手变得更紧，他终于再度说道——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为什么现在才明白了一切……
他哭着说：“对不起安娜……”
听到这里，安娜原本高高筑起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就全然崩塌了。
她的眼眶也逐渐湿红，双手小心翼翼地滑上西泽的背。
在察觉到一切并不是梦境以后，她终于完全地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是多少年都没再感受过的感觉？
这是二者渴望了多久的感觉？
三年？六年？还是更久？
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是梦境。
所以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你是个笨蛋吗？！为什么要来找我啊？！”
西泽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抱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松开手。
就像是当初那个看着水晶棺疯狂地大吼“她没有死”的少年。
就像是那个在都灵学院里初来乍到，倔强又不肯妥协的孩子。
就像是当初那片阴云之下的草原上，背着哭泣的她不断前行的少年。
“没事的，”她听到他说，一如当年草原上单薄却可靠的身影。
他说：“没事的，我在呢。”
于是泪水不止。
这是她的爱人。
这是她永远的爱人。
于是在晨光中，世界仿佛停留在了这一刻。
似乎连流云都为他们停止了运动。
黎明终于完全来到了人间。
他们得到了重生。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
而整个世界都将获得新生。
————
《机械之心与救世之剑》
第二卷【塞万之底】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