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我一字一顿地说。
“刚才说过了，我是伊斯人。”阿伊的表情并没有开玩笑的成分，“今晚我就要离开这个时空，像过去数万次做过的一样。但是……这是你第一次来到我们将要分别的这个时空结点。”
我看着她，圆滚滚的问号咕嘟咕嘟地从脑袋里冒出来。
“看来又要从头给你解释呢，虽然这样的解释我做过无数次。”
无数次？我一次都没记住吗？
“我们的种族，可以用精神跟任何一个空间和时间点上的物种的精神进行交换。用你们能懂的语言，叫做精神上的时空穿越。在无数的时间线上，我经历过数万次的穿越，也体验过数万种物种。我们收集所有物种脑海中的知识，乐此不疲。直到有一次，我跟一个人类女孩的精神进行了交换。”
“那个女孩，是我吗？”虽然头皮发麻，我还是坚持着听，因为阿伊的眼神，跟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美丽而坚定。
或许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初中时那种思想被剥离身体的不协调感浮现在脑海。
阿伊没有立即回答，她向我伸出手。
没有一丝想要抵抗的想法，我顺从地回应她，抓住她冰凉的手。随即她轻轻用力，将我拉到她身边，然后示意我跟她一起坐下。
不经意间，我们就这样十指紧扣。我学着她坐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下，然后听她讲那些亦真亦幻的事。
“是的，一个如此绝望无助的女孩。”阿伊近距离望着我，泛着淡紫色光彩的双眼，流露出无限温柔，“用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那是在两年前。用我们计算时间的方法，那已经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那是在无数时间选择肢上，一条非常细微的时间线，像被你们所谓的命运红线牵引一样，我的精神进入了那个陷入无底深渊的女孩体内。”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左手手腕上那一道道已经变得浅浅的划痕，像炫耀似的提醒我两年前那个女孩——我，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你是说，在两年前你跟我精神交换了？”
“嗯，当我的精神进入你体内时，你的精神本来也会同时进入我所属种族的体内。用那个种族的形态帮我生活一段时间，直到我重新进行精神交换，互相回到本体，并抹消你的精神在另一个种族体内时的一切记忆。”
“但两年前，我清晰记得自己还是那个女孩，不是什么奇怪的种族。”阿伊说的这些奇妙的话语，我本来几乎就要全盘相信了。
“那一次情况很特殊。”阿伊继续用悲伤的表情说，“当我的精神进入你的体内时，本应该发生的交换却没有发生。你的精神顽固地不愿离开，跟我同时盘踞在那副身体里。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难怪……”那时的那种不协调感……
“本来我们在无数的时空与无数种族做这样的精神交换，是为了收集各种族的知识。而在你这里，我却收集到了我们种族从未有过的情感。”
“什么情感？”
“思念。”
突如其来的这个词，让我又满脸滚烫。
“我逐渐了解原来的精神没有离去的原因。对父母的思念，对爷爷奶奶的思念，对过去被包裹被保护的生活的思念，一切都让这个精神久久不愿离去。”
阿伊一语击中我的要害……
“我突然很感兴趣，想看看这个‘你’在思念的引导下，会做怎样的事情。我观察着你，发现这个可怜的女孩在无数时空的选择肢中，都选择了对自己最不利的选项。就像被困在黑暗迷宫里的小孩，盲目而绝望地奔向迷宫更深处。一开始你可能还怀着微不足道的希望，但一次次挣扎，再挣扎，又一次次绝望之后，你终究做出了一系列傻事。”
黑暗迷宫，她也知道……那种心意相通到让人全身颤栗的感觉，一次次袭击我每一处神经。
“额，那时候的确做了些傻事来着，被你看见还真是抱歉啊。”我掩了掩袖口，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起来。
刀片，剪刀，那时，我试过用不少尖锐的物体割伤自己……
“然后就像这样，会没来由笑起来。”阿伊另一只小小的手伸过来抚摸我的手背，“笑着的时候会哭，哭着的时候会笑，然后继续在迷宫中挣扎，跑过无数时间的十字路口，走向不可思议的未来。那时，我就静静陪在这样的你身边，偶尔抓住你的手，让你避免去到最绝望的地方。”
过去某种冥冥中拯救我的思绪，原来不是我的幻想。
“那期间，我只体验到一个女孩逐渐丧失爱与思念之后的绝望，同时不可思议地燃起了对这个女孩的爱与思念的所谓情感。”
我低垂着头，一股热气闷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已经分不清阿伊在说真实的事情，还是继续爆发着中二病，只是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抚慰我的心。
“可惜，我只能在对象种族的体内呆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必须离开。就这样，我们俩的精神在同一个身体里呆了一年。当我离开时，你依然在四处寻找出路。”
“那我现在算是找到出路了吗？”
阿伊抬手抚摸我的脸颊和长发，肌肤相触时，脸颊的热度将我的情感暴露无遗。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你。留了长发，像普通女孩那样打扮，虽然稍微有些不良……”她摸到我的耳环。
“我看着你，每天与朋友过着快乐的日子，还有交上男朋友……”
“你指昨天那个？不不不！根本不是！”
“是吗？”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到阿伊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下去。
她沉默下来，抬头看着星空。许久之后，才又开始说。
“当我的精神回到原来的种族体内，我对那个女孩的牵挂与日俱增，这种古老的，被部分种族称之为思念的情感，让我再也无心做其余的事。我开始将精神脱离，在无数的时空，寻找那个女孩所在的未来。”
“无数时空？很难找吗？我是说，我的未来。这不是找到了吗？我就在这儿。”
阿伊望着我，望了很久，握着的手越来越紧。
她的手在颤抖，好像在确定我的手，甚至我整个人是否真实存在。
“很难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轻声吐出这几个字，随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每个个体每天都会做出无数选择，而在做出一个选择之后，接着又会出现新的无数个选择。这仅仅是单独一个个体的状况。如果把所有个体那些无数偶然的选择组合在一起，那每时每刻，我们所处的时空都会产生无数新的形态各异的时空。”
“在选择时空和种族进行精神穿越时，我们可以很简单地检索何种种族，但如果要定位到种族里某一个体，而且要正好处于某种特定状态下的个体，那种检索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就好像要在一座城市里，徒手找到一幢某种颜色的楼，那很简单。但要找出在这种颜色的楼里，经历过某件事而正处于某种状态的某种细菌，那就非常困难了。”
被形容成细菌，还真是对不起。
“各种选择的影响，会让不同时空的个体变成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和状态——即使外表相同。我去过父母没有离异的女孩的未来，去过多年后已经结婚了的女孩的未来，都失望而归，她们不是我想要找的。我所想要看到的，是那个经历过父母离异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的，在黑暗迷宫中困了很久的女孩的未来。”
嗯嗯，过着幸福生活的我真是对不起了。
“在无数次尝试后，我找到一种方法。时间越早，分裂出的时空也就越少，而最少的时间点，是时间初始之时，一切种族还未出现，各种纷繁复杂的选择也未出现之时。我就从那时开始找起。就好像一幢大楼还没有建好，从第一块砖带来的细菌开始找起一样。”
又被形容成细菌，嗯嗯……
“我的精神到达时空的原点，从最初开始，一边观察各时空的流动，一边小心翼翼地做出选择。快接近答案时，我的思念终于借用虚无之力具现化出现在的躯体，这个两年前的你的躯体。然后……在所有时间线上，我终于找到最好的你。”
阿伊看着我，脸上泛着潮红，这个比我小一号的女孩，此时却像大姐姐一样用魅惑的表情看得我心惊不已。
这样的我，最好的我？
“你真的确定吗？我只能理解一点，你意思是在无数个未来，我现在的状态才是最好的？那别的未来的我呢？”
这句话背后对阿伊的威力我不得而知。她突然凑上来，用冰冷的嘴唇吻过来。我无法抗拒这如同婴儿一般的索吻。
时间，空间，她所说的一切我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凝在阿伊薄薄的两片冰唇上。脑袋一阵空白，简直像过了数万年时间，随后才意识到，这是我的初吻。
“我无能为力……”体验完那令人窒息的一刻，耳蜗传来她一如既往柔软的声音。
我们在无数个时空相遇，又匆匆分离，从来不曾在同一个时空长久呆在一起过……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令我无法想象她的绝望，如同无法想象其它时空的“我”的绝望。
“也许我本不该那样做。”阿伊声音起了变化，带着哭腔，“不该去干扰每一个时空上“你”的生活，如同现在一样。对不起，我该离开了……”
伟大种族的眼泪，原来也是晶莹剔透的。
她松开我的手，站起来，径直走向天台边缘。
脑中整个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甜美无比的初吻上……
她已经站到天台边，张开了双臂。
“晓弥，下个时空……不，永别了。”
轻轻的声线，像要扯断连接彼此的牵绊。
不要！
突然意识到什么，我腾地站起来！用尽全力朝她跑去，在她双脚离开的一瞬间，我将身体抛出，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不管她是什么种族，阿伊何尝不是被困在名为思念的黑暗迷宫中的无助女孩呢？
这一次，轮到我去救她！
“不要！”
抑制不住地，我喊出声来。
她的身体还在往下坠，我整个人被拖着快要跌出天台。
“晓弥？”她抬眼看我。
“用手抓住栏杆！”我冲她大喊。
“晓弥？”
“你找到我了，你找到我了！这一次，我不会再干任何傻事，不要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家，不要再假装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女孩！”
“晓弥？”
“我不要再回到黑暗里，不要再失去任何人……不要你离开我……”嗓子嘶哑了，火辣辣地疼，“所以……你快点回来……”
是她将我的现实剥离，同时又将那破损的一块渐渐补好。
她的情感，我的情感，纠缠在夜空中。之前被那朦胧的禁忌锁住的思绪，现在统统冲破了堤坝。就这样吧！
我看到她小小的手终于伸出衣袖，抓住天台外支出的栏杆。
手里的重量减轻了，我用力将她往回拽，她也在用力往回攀爬。
最终，我们俩回到了天台，身体倒在水泥高台边，气喘吁吁。
“什么伟大种族嘛，真是弱爆了！”我开着玩笑，随后咳出声。
她没有说话，用力抓住我的手，坐得很近，头靠着我，无声抽泣。
我侧过头用发烫的耳朵摩擦她的鬓角，用脸拭干她的泪水，用忧伤化解她的忧伤。
同样的泪水，也已经布满我的脸颊。
如同阿伊所说，在无数个时空中，我们或许都没有长久呆在一起过。此刻的我，是因为阿伊而存在的吗？或者，此刻的阿伊是因为我而存在的吗？事实上，她是真的外星人还是中二病呢？统统不得而知。但是不论真假，不论性别，我此刻非常确定，未来的我们，会长久地陪伴在一起。
长相相似的我们，靠得紧紧的，像要融进彼此身体，分享彼此情感，任由时间流淌。
满天的繁星越来越近，渐渐地，我们也像是星光，融进了夜空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