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财在这儿做了快一年，他带金光柱登上小型货车，他们拉着材料去给工厂送货。
“这就是你该干的。”
指着方向盘，王得财交代道，他告诉金光柱老板对他的安排：“现在公司最缺的是司机，他让我带你出车，了解业务流程。”
在金光柱眼里，王得财似乎代表一种经典形象，他们在金城随处可见，来自农村，基于某个理由来到城市打工，在城市工作仨月，抵得上农村一年收成，且前提是不闹任何灾难，在二十多年前，王得财跑到城市里开车这种行为叫做盲目流动，简称“盲流”，如今盲流用来形容更为恶劣的人群，但从不缺乏词汇来调侃王得财这种家伙，金城人管他们叫“农B”、“屯炮”，只能从事简单的工作。
因此，土生土长的金光柱被一个“屯炮”指挥开车，那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你来开。”将小货车停在马路边，王得财要求掉换驾驶位，“你不是有驾照吗？”
“刚考的。”金光柱立即辩解，想要逃避开车。
“有驾照就能开，快点的，你磨蹭什么呢？”
“那那那万一撞了咋整。”
金光柱万分痛苦地坐上了驾驶位，他紧张得脚脖子左右拧，王得财则毫无怜悯，督促他赶快让货车动起来。
左脚哆哆嗦嗦地松开离合器，小货车移动了，王得财用崩溃地强调喊道：“唉！你他妈就这么开车，万一等红灯，那后面的司机都容易下车揍你，踩油门啊，往前看，你看我干什么，眼睛，注意……哎呦我草，真是笨死了。”
金光柱握着方向盘一阵痉挛，他原本就第一次开货车，又遇上王得财在旁边催命似得叫喊，大脑迅速空白，忘记身处何地，在哪、以及自己是谁。
“快点吧，你能不能快点？现在附近都没有车，你开这么慢，那不是你慢就慢了，咱们是在干活，能不能听懂人话！”
无需演技，金光柱已经快哭了，他被吼得全身哆嗦，将车子开到路口，一转弯就闯了祸。
“唉！快停！你怎么拐弯呢……”
咣当，王得财屁股从座椅上弹起来，脑袋结结实实撞到棚顶。
粗暴地用胳膊将金光柱的手从方向盘扫下来，王得财赶紧跑下车，由于距离马路牙子太近，金光柱把小货车的后半截开拧了，一个轮子已经离开马路，整个车子向一侧倾斜。
“你下来吧。”王得财服了，拱手行礼，“快点滚，能把车开成这样的我第一次遇见。”
前面都说了，金光柱不久前还是个动画宅，突然让他操作货车，这本身很危险，他早就紧张到大脑一片混乱，面对王得财的训斥，也不知怎么怼上了。
“都说了我刚考完驾照！比我不会开车的人多了，还有个女的驾考时把教练给夹死了，肠子都夹出来啦……”
“你敢顶嘴？”
差点弄坏货车，王得财本就一肚子气，没想到金光柱居然还有话说，只见王得财冲进车，狠狠按住金光柱的后颈往下压。
完了，这下可要挨揍，金光柱心里只一个念头，他紧闭双眼，等待拳头落在侧脸。
可是预想中拳头却没来，王得财仍在咒骂，猛力按着金光柱的脖子，一边问“你服不服”。
这是为什么呢？虽然被掐住脖子很难受，但金光柱十分困惑，这人为啥没打我呢？按理说工作失误，搞出破坏，以王得财的脾气肯定要揍人啊，别看他蓬头垢面，力气大着呢，讲话也狠，总是一脸不高兴，看谁都不高兴。
他不敢打我。
这是金光柱的直觉，一种不用思考就能来的直觉，他还没从高中生的思维中完全脱出，在他理解中，给一个人惹急了，肯定是要挨揍，可王得财只能折磨自己的脖子，破口大骂，用语言损伤自尊，把金光柱损得一无是处，相当于亮出十八般兵器，就是不能打。
原因很浅显，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除非遭遇战，否则打人是要负责的，就算你作为一个气人的新手参加工作，造成了破坏，同事会骂你，用语言攻击你，老板也会这么干，甚至把你开除，扣你工资，但他们很难下手去打人。
如此近距离与王得财接触，金光柱反而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只不过是个务工人员，在过去，金光柱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可在这间物流公司，他成了前辈，在特定的范围内，王得财有了骂人的资本，可本质上，他不过是个躺在床上看电视，一边挠吊毛一边嘻嘻傻笑的蠢货。
二柱子不怕他了，虽然前几天怕的厉害，但此刻的王得财像是提前交了大招，变得虚张声势，不太具有威胁。
两个人将车子开到工厂，王得财娴熟倒车，金光柱则负责卸货，类似这样的工厂，在金光柱眼里总是具有很强的神秘性，最普通、最丑陋的红砖建筑，里面昼夜传出噪音，工人们两班倒从不休息，那些穿着棉裤、辛苦劳动的工人，金光柱仿佛与他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现在这两个世界互相交汇，在潮湿、弥漫机油味、火光四溢的厂房中，少年看见了里面的景象，那股潮湿令他肚子疼、想拉屎，机油味让人不安，火光则令金光柱感到害怕。
凿击，冲压，金属材料在地板摩擦的巨响，咣咣咣工人们干个不停，仿佛是王得财的许多分身，非常的重工业，同样是金城屹立于大地的根本。
众所周知，金城的重工业不行了，辉煌不再，但金城房倒屋塌了吗？这座城市并没有倒下，因为金光柱的双脚还踩在黏糊糊的地面上，厂里飘荡着一股工业原料散发的臭味，在更久远的过去，父亲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回去的路上，王得财心情有所好转，他介绍了一些公司的情况。
“夏天有意思，大伙在院里玩水，老板还组织我们去KTV，吃烤肉，别得货站都羡慕死了……”
金光柱一点都不羡慕，他初中时就去KTV唱歌，每周都和父亲吃烤肉，之所以王得财说其他货站羡慕，无非这些钱都是老板出的。
“在这儿干活什么都好，就是不放假，有时候会放半天，唉！反正在家呆着也没意思。”
王得财控制方向盘，一边对金光柱说话。
少年心想，有些人是这样，不给放假那叫违法，他却自动自觉帮老板找理由，说在家呆着没意思，真是使唤的轻了，干脆连半天假也别放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