皌。少女模様的奇迹。最悦耳的韵律，绝妙的单字诗。一种纯粹的美，一种永恒。
将双唇似笑非笑地闭合，舌尖矜持地后缩，任气息缓缓流出鼻腔，这是「m」；随后不留痕迹地撅起嘴，轻柔地打开唇瓣，颤动放松的声带，让凛然的音节脱口而出，「mò」。这是皌，是合在一起的皌。皓寒的白雪，光亮的白昼，神奇的白夜；苦口的药末，高远的云末，未知的终末。这也是皌，是分开的皌。
我时常认为，只有借助大自然才能描述皌。在黎明，皌是东方的既白。在晌午，皌是雏菊的花开。黄昏时，皌是森林的幽雾。暮夜时，皌是星月的徘徊。不过请不要误会，在大自然和皌之间，大自然是本体，皌才是喻体。是大自然像皌，而非皌像大自然，大自然是寄居的那一方，它就栖息在皌的举手投足之间。皌酣然入梦，大自然就酣然入梦。皌饱睡而起，大自然就饱睡而起。皌沉默不语，大自然就沉默不语。皌呢喃细语，大自然就呢喃细语。就像人们不能妄图在事物的表象和真理之间划等号一样，皌从来不像大自然，因为皌包含了大自然。
你可以被视觉的局限性所蒙蔽，说皌是一个年幼无知、寡言少语的女孩子；你也可以翻阅历史书籍，说皌是那位万物敬畏、毁天灭地的白色龙灵。但我要说，皌就是皌。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所有美满事物的缩影。
——相信我，如果给我一个机会尽情书写皌的美好，虽不敢说字字珠玑，但必将悬河泻水。以我读过的那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本书作保证，我甚至不需要任何工具，但凡这具躯壳中的负责思考的灵魂还在，空气即为我的笔墨纸砚。事实上，此时的我也已然思如泉涌，只差将那多如繁星的赞美一气呵成地倾泻在纸上。好在理性告诫我要适可而止，不然，什么都将无法阻止我挥翰成风。
自从与皌踏上旅行开始，我就无时不对皌的一切感到着迷，期待总有一天能将她给予我的启示记叙成文。然而每逢落笔，矛盾的渊薮便伸出恼人的荆棘缠住我的手和笔杆，使我难以写下只言片语。要知道，我是丝毫不愿让任何外人知晓关于皌的一切的，就连贝类都会终其一生守护自己的珍珠，直到干枯也不肯放开它们晶莹的宝物，我身为一介狡黠的人类，又怎会舍得将皌的故事诉说给别人呢？结果，光是克服这种幼稚的占有欲，就几乎费劲我的心力。等到心胸终于豁达时，我又蓦然自忖笔力不逮，唯恐无法恰如其分地描写出皌为我带来的感动——毕竟真正的奇迹远不是靠文字就能形容完整的。这不无道理。结伴旅行的数年以来，我也只是堪堪理解皌的最简单的想法。我能明白她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心情差，什么时候想吃东西，什么时候想睡觉。但当我偶然察觉到潜藏在她奇妙言行中的某种深意，索尽枯肠试图将其赋予具体的形象时，那微弱的灵光就会倏地消失不见，如破灭的蜃楼般无影无踪，即使想下笔，也不知该从何写起了。
至于皌，至始至终都目视着渺远的彼岸的皌，自然不会对记述我们的故事产生什么兴趣。如此一来，能让我下笔的最后的动机也就没有了。因此我不止一次自嘲自己一生都不可能执笔此书，也一直天真地认为其实这些文字都是可有可无的，天真地认为，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可能性会导致我失去皌。
然而现在，这些文字却如小丑般跳跃于指间，仿佛在昭示当初的我到底有多么愚蠢。
是的，如你所见，我最终还是起笔了。理由简单不过，也刻骨铭心。
那一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皌容忍了我的谎言。
皌，纯真的皌，那个排斥着虚伪的皌，不惜欺骗自己的心灵，只为容忍我的谎言。
我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当高远的苍穹哀叹干涸的大海，安宁的湖泊坠向逆流的银河：当月亮于白昼带来黑暗，太阳为生灵降下死亡；当天使自行拔掉羽毛，夜莺也唱起悲伤的悼歌；当小虫爬出琥珀的监牢，枯黄的落叶重返树梢；当这宇宙不再规则，事物无一幸免地颠倒——当美好地镶嵌在皌的心之窗棂上的孔雀蓝的璞玉，不再眺望那片我无法触及的彼岸。那双向来注视着永恒的瞳，违背真心，承认谎言，前所未有地俯瞰向我能理解的某种事物。
那是名为希冀的诉求。是皌对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诉求。
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将这唯一的谎言演绎到底呢？
那时的皌的双瞳，总算使我意识到自己迟早会失去皌，并终将对此无能为力的这一事实——那不是临近终结的绝望，也不是面对灾难的痛苦，而是一种接近虚无的彷徨无措。倘若只能无力地看着真理在眼前消逝，贤者也将发疯。
我虽感到无憾，却也感到恐惧，彻底地乱了阵脚。现在，我已无法保证可能性的爪牙不会将我们分开。我如临大敌，后悔当初没有及时动笔。我的身心被模糊而切实的冲动逼迫，灵魂也在焦虑的蚕食下摇摇欲坠，最终我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折磨。我于是将意识关在灵维里，用这仅剩的一个月，不分昼夜地疾书起珍藏许久的回忆，竭力将其编排成像样的故事。所求无他，只愿倾注我的一切，倾注我对皌的所有认知，让那些历历在目的物语能以这种脆弱不堪却聊胜于无的形式传承下去。
这部散漫的作品就这样草草地诞生了。书成之时，我却又被那矛盾的漩涡卷入，最终只得无可奈何地将其置于此地，任凭时间决定它的归宿。
现在想来，只有不属于时间的事物才能在时间里永不消亡，皌在这个范畴里，但我不在，我们的故事也不在。若是皌和我的故事注定屈服于三维世界的定律，在时间的概念中黯然消泯，那么这本书也将永远尘封于此，不可避免地沦为我自欺欺人的无谓产物。届时，关于此书的一切也将变得没有意义。假使暧昧的巧合让谁得到了它，想必那时的我也已无幸聆听你的感想。在你读到这些任性的文字时，请允许我将此书托付与你。虽然只是部难登大雅之堂的拙作，也请免去顾虑，随意取用。至于如何处置此书，公布也好，销毁也好，私藏也好，都将成为你的自由，一切与本人再无瓜葛。
有缘之人啊，恳请原谅我的冒昧。即使知道应该在这里结束这篇序言，我果然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写下这不情之请。曾几何时，我不惮以近乎厌恶的态度揣测这个世界的无趣。我曾几度忘记生而为人的意义，也曾一向不屑提及命运这个字眼。只是从那一天开始，当我的手梢挽留了皌那皓白发丝的触感，她可爱的话语也恒久地缭绕在我的脑海，我发现只要从中稍加筛选，挥动手指，一篇绝美的乐章就会悠然鸣响，动听的天籁于是永远不绝于耳。是的，慷慨的命运还是垂怜了我，容许我以人类的身份，亲眼见证那名为「皌」的奇迹。我邂逅皌，每一个瞬间都邂逅皌。于清晨邂逅皌，于夜晚邂逅皌。笑着邂逅皌，哭着邂逅皌。开始时邂逅皌，结束时邂逅皌。第一次邂逅皌，第二次邂逅皌，无数次邂逅皌。依偎在我肩头的懵懂的皌，守护我于臂弯的智慧的皌。与星辰同舞的皌，与微风共眠的皌。有血有肉的皌，无悲无喜的皌。长发的皌，赤足的皌，娇小的皌。旖旎的皌，纯白的皌，遥远的皌。无瑕的、无瑕的、无瑕的皌。
——请代替我，铭记皌吧。
愿一切永远如青苔般美好
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