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还不能睡。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我都要……
火红的太阳使天边燃烧起来，就好像一副出自古典派画家之手的油画。其下是一间被夕阳的余晖所涂抹的教堂…不，也许，那并不是余晖所致…木头制成的大梁被烧焦后坍倒，掩盖住满地机械的零件，十字架再也不能审判罪人的过错，轰然崩塌，就连上帝的雕像，也真正地迎来了苦难。
最后一具尸体被背了出来，幸好来得及，没有使其化为灰烬。代价是，连最后逃离这里的力气也没有了，从锁骨拖到胸腹间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溢出新鲜的血液。少年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倒在那些已经僵硬了的尸体之间。
可能是被烟尘呛过的原因，鼻子酸酸的，连眼睛也涨得难受。可他却想笑，他想肆无忌惮地笑，他还活着，太好了，他还活着……
但是只剩他一个人了。
昨天还和妹妹一起织毛衣的铃原野樱死了。
昨天还一声一声喊着“凯蒂芙妈妈”的兰兹死了。
昨天还沉迷编花绳不可自拔的金尹嘉死了。
铃原玖又失去了一条手臂，头部重伤陷入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数。
最令他难以释怀的是，重要的挚友，重要的家人，甚至可以说是重要的兄长，罗港兴，背叛了。最后的最后他选择投靠普罗米修斯，那个以科技为傲的神秘机构，世界联盟的死敌，他居然成为了叛徒。
为什么只有他还冠冕堂皇地活着，还这么苟延残喘地踩在别人的尸体上抓那条救生绳。
可是现在他也要死了，流失的体力与生命力和流血的速度成正比，他连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一条搁浅的鱼在辗转反侧。最后他放弃了挣扎，他忽然觉得这挺好的。战斗结束了，偷会儿懒也不会被什么人训斥，能训斥他的人都离他而去了。
反正，这样就好了吧。
干脆认输吧。
如果我再强大一点，或许事情就不能发展到这个地步。
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弃子？
混沌的意识受到这句话的刺激，双眼豁然睁开，直直地望着远方的星辰。他忽然觉得曾经跟某个人一起看过星星，曾看过她在漫天星辰下面起舞，可他记不住了，不如说是想不起来了。
和什么人……
在什么地方……
他又突然发现本已模糊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在使用达摩克利斯之后变成纯白色的头发也逐渐涂上了一层灰色。胳膊能够抬起来了，这说明SAG在以极限的速度修补他这具基本没救的身体，他叹了口气，勉勉强强爬起身子，从身旁那个女孩子的口袋里搜出一支肾上腺素。
他坐起身来，扒开被血浸得透湿的上衣，对准左胸扎下去，那里因为不断地注射强心剂而留下了紫黑色的戳刺瘀血，以防衣服和伤口黏在一起，他用刀子划开了上衣，强行撕扯掉之后，撕成一段一段，裹住伤口。
他扎得很紧，紧到不敢缩起身子。他转身脱下金尹嘉的军服披在身上，这些孩子里也只有他们两个的体型差不多了，虽然他也不想这么做…
他将手抚上孩子们的额头，挨个摸过去，指尖残留的一片冰凉说明了他们真的已经…
明明身为组长，明明作为指挥。
“是哥哥没用。”
少年的哭腔在身后教堂的崩塌声中分外清晰。
“是我太弱了，谁都保护不了。”
“对不起。”
可是谁也无法回应他。
就这样，他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躺在冰冷的沙地上沉沉地，沉沉地睡去了。
那场战斗，在后来被称为教堂之战。
零千白猛地把手里的书摔到桌面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夺门而出。她从来没跑得那么快过，快到长发在风中猖狂地荡漾，快到肺部几乎挤不出来一丁点空气，快到整个走廊里都回荡着气喘吁吁的声音。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跑步似乎对他们来说很吃力的样子，可是在联盟的要求下，他们必须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女王身后。
她冲下楼梯，抓着扶手防止自己脚滑摔出去，她又惊又喜，又急又怕，五味杂陈混淆在一起，浇灌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零千白大口抽着气，最后在跑到门口的时候，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滞了一拍。
她能看到，有三张担架先从车上被抬了下来，上面盖着薄薄一层白布，轻得像白布下的人那不值一提的生命，紧跟着是床车，上面躺着个少了条胳膊的女孩，她在嘶嘶地抽着气，神智还没有恢复。她目送着铃原玖又被人带走，推进手术室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那个身影。
她的心突然就被揪紧了。
“女王！您不能——”
零千白不顾医生的劝阻，拨开人群，不顾他们唯唯诺诺地像自己打招呼，冲到车前面用尽全力推开车门，里面的人都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只有一个人保持着迟钝的反应，足足有十秒钟，才向她投来一个疲惫的眼神。
“……小千？”
夏叶单独坐在一个位置上，对面坐着两个人，他们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正在记录着他的每一句话。按理说这种具体情况应该从后期提交的报告确定，可他们现在却像审犯人一样对待他。
无名火起。
零千白嘭地把手撑在门框上，一把拉住夏叶的手。
“跟我走。”
“可是……”夏叶为难地看了看两名穿着审判议会制服的联盟成员，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被命令在这里接受调查，那么在结束之前他都不能离开，包括去包扎伤口。
“弑羽部队雪原狼小组的指挥官夏叶！我以女王的身份命令你立刻跟我走！”
只不过是区区议会的成员而已，又不是领导人，她根本不会害怕，反倒是他们要服从于她的指令。议会成员面露难色，他们对望一眼，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他们可不想得罪女王，因为女王也快要成为审判议会的领导人之一了。
夏叶愣了一下，然后乖乖从车上走下来，乖乖跟在零千白身后，乖乖地一言不发，好像刚刚在零千白的话里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其实他倒是觉得没什么，事到如今跟什么人走都没差了。
“我看到了。”走过一个拐角，零千白突然说，“我看到他们蒙着布从车上抬下来了。”
“嗯。”夏叶淡淡地应付了一声。他现在能挪动脚步都是极限了，还是靠着那支药的作用，自然也没什么精神回答她了。
“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去包扎？”
“因为我很累。”
“这和你不去包扎有什么……”
零千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种暖流堵了回去。夏叶身上那股浓浓的血腥味一下就包围了她，他失血过多头晕晕的，本能驱使导致他靠在了零千白身上。在那一瞬间零千白脸红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觉夏叶的呼吸非常炽热。
“叶…叶子，你怎么了？”
零千白努力地架住他的身子，夏叶踉跄了一步，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他撑着零千白的肩膀站直身体，又摇摇晃晃地靠着墙壁滑下去。零千白心里一惊，探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竟然烫得吓人。发烧了？伤口感染？零千白瞬间就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你、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找医生！”
“别走…”夏叶像个孩子那样，恳求着她，“别走，陪我一会儿…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零千白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选择陪着他，这里离办公室还有几步之遥，大不了等他恢复一点精神再带着他去见医生。可是这样拖着不好，这伤终归还是……正当她倍感苦恼的时候，夏叶像是嘴里含了块糖，迷迷糊糊地发了声。
“我们本来是…接到通知，要去处理一个阿尔忒弥斯级别的人形智能梯队，但是遇到了赫拉级的埋伏…”
“弹药打光了…我们就换了作战武装…但他们还是都死了…”
“世界联盟没给我们任何支援…加纳文根本没有回应我们…”
“你知道兰兹吗，那个孩子跟你一样是信神的…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在向教堂的神像祈祷…”
“是我最后给了尹嘉致命一击…他求我给他个痛快…我就做了…”
“野樱是…要求我把她丢下的，我也照做了…”
“就连阿兴也…不肯站在这边了…”
“我就是个，非常差劲的组长。”
他掩着面，半阖着眼帘不再出声。他的脊梁顶在冰冷刺骨的墙面上，一动不动。他甚至连呼吸的心情都没有了，他觉得好累，铺天盖地的困倦好像要把他吞没一样。
“才不是！你根本不差劲！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零千白清亮亮的声音使他沉甸甸的眼皮又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看向跪坐在地上的白发女孩，突然发现她在哭。
夏叶抬了抬手想拭去她的泪花，突然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污，不得不放下了手。他将后脑勺顶在墙上仰望着头顶的白炽灯。他觉得莫名其妙，该说女孩子生性如此吗。
“奇怪啊…你哭什么。”
“觉得好痛……只是觉得好痛而已，我最讨厌疼痛感了，尤其是，”她指了指心口，“来自这里。”
“你别哭，他们的的确确是不在了…但是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夏叶深吸了一口气。
…但愿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