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灵源秘境

作者:虚空无零 更新时间:2018/8/31 17:29:50 字数:10597

时至仲春,昼日渐长,中原各地逐渐回暖,一扫寒气。殊不知世间有一地却是被冰峰环绕之景,西域以南,梁蜀以西,九州之外,是为“蕃巴”,乃发羌之民生活之地。发羌,西戎羌氏支系,牧羊人也。与匈奴同为游牧民族,且居无常处,大部分人以迁徙放牧、狩猎为生。高原东南处,有发羌之民所建立的象雄古国,以信仰万物的苯教为国教,迄今已有千年历史。

清澈洁净的天空,高峻逶迤的山脉,万里封冻的冰川,陡峭深切的沟峡,宽阔平坦的河谷,起伏和缓的草原,水草丰美的高寒草甸,荒芜、洒脱的戈壁,山坡散落的裸石,四五成群的野马;蔚蓝、沉静的湖泊,逶迤、细长的江流,飞掠而过的水鸟。

广袤无垠的草原延伸至白雪封顶的远山,异色的灵浮游于天际,与云层构成粉白及紫蓝梦幻色彩杂糅的水晶般瑰丽的天空,可惜这般美景唯有灵根通明之人才可一观。

此处是如同巨龙般横卧大陆的山脉——昆仑虚,万山之祖,万神之乡,物本之源,向世界延伸的五大龙脉发祥的源头,方八百里,高万仞,九重相叠,使发羌西戎与西域北狄相隔开。

南龙地脉发源于昆仑虚,于梁滇分流,最终汇入东海,自西向东绵亘横跨:

蕃巴—卑禾羌海—梁蜀—梁滇—梁黔—扬越(潇湘—扬赣—邗越—句吴—吴越)—东海

蕃巴—卑禾羌海—梁蜀—梁滇—越裳—扬越(骆越—西瓯—南越—闽越—瓯越)—东海

灵脉于地下游走,星罗棋布,而龙脉则于地表延伸,负责镇压灵脉源流,龙脉如同叶片的脉络一般支流生分支,则细分为干龙、支龙、真龙、假龙、飞龙、潜龙、闪龙,镇守各处。因此天下得以安定,万物得以依附,生生不息,孕育灵秀,均衡阴阳势力,形成较为稳定的堪舆(风水)场。

负责管理大大小小的龙脉的管理者,那就是山神、土地神以及灵兽一类。山神(树神)庄所管理的便是南龙的重要分支,源头的昆仑虚则有风神坐镇。

山脉若是浩土之骨,水脉则为浩土之血,而草木便是浩土的神经,那么,灵脉就是浩土之魂了。

如若灵脉暴动,山河碎裂、万源归宗之景不堪设想。

【一】

高原西北边陲,阿里三围,高原之舟——成群结队的牦牛正在草坡上悠闲地咀嚼着邦扎草,黑压压的一片,宛若一座座会移动的小山,黑亮的毛发覆盖了全身,下垂到地面,体格硕壮。骑在领头的白毛牦牛上的牧童,用手指梳理白牦牛脖颈上搭垂着的柔顺鬃毛,嘴中吟唱着发羌民谣,稚嫩的童音清脆、甜美,白牦牛因高兴而左右摆动那浓密的鬃尾。

小卓玛摇着短腿,抬头仰望那圣洁、庄重的冰峰,不知所想,她的小手还在抚顺身下那头白牦牛的鬃毛,珠帘后的双眼藏着心事。

昆仑虚是连牧人都不敢进入的古老圣地,同时也是危机四伏的险地,关于秘境的景象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一直令小卓玛心驰神往。

她戴着叫做“町玛”的棕蓝色彩线氆氇圆筒帽,用以遮阳,牛角形头饰“巴廓”前部正中有长串珠帘低垂遮面,发辫装饰在下部,以毛呢面料的羔皮袍御寒。小卓玛抚摸着前日刚得到的新衣袍,嘴角上扬,直到摸到一块污迹,手像被刺痛一般收回,嘴角也缓缓滑落,低下头去。

羔皮袍采用纯羊毛,特点是肥腰、长袖、大襟、右衽、长裙,通过纺线、染色、编织等复杂工序织成,领、袖、襟底镶水獭皮,外套绸缎;“改巴”(披单)由雪白羊羔皮和丝绸布缝制而成;鞋子底部则由牦牛皮和牦牛毛缝制,鞋上还刺有各式花纹。制作精细,古朴凝重,端正典雅。

袍子上的羌绣是她与阿妈在劳作之余,挤出时间完成的,一针一线马虎不得,光是她身上这一套就足足花了一年时间,盼了一年终于穿上了。羌绣的内容和题材主要来源于生活中所见到的植物、动物以及民间传说故事等,羌绣只通过口口相传一代一代地传承。

若是到了节日盛典,还要戴上珍珠与珊瑚串珠的耳坠;将各种宝石组合缝制在黑布和与同色的软体上,再与发辫一起衔接;改巴上镶带圆形花纹的粗氆氇条(串珠),周边镶嵌带圆形花纹的棕蓝彩色氆氇,底部开成三叉;祖辈相传的装饰有黄金、白银、玛瑙、珊瑚、珍珠、绿松石等珠宝的佩带,更是极尽奢华,此外还有胸饰、腰饰等。因为她们是过着游荡放牧的生活,因此更为习惯将自己的财物随身携带,同时这也是家庭财富的象征,并不吝啬对人展露。

发羌人认为绿松石是人的“拉”(生命力)的化身,是宇宙中最先诞生的物什,绿松石如果破碎,则被认为是那人生命的危机,因此十分珍重。

小卓玛对放牧的工作并不厌烦,小卓玛给白牦牛取名为本。在这里,白牦牛被叫做“垴嘎尔”,发羌之民尚白,且小卓玛的部落以牦牛为图腾。本的毛发不染纤尘,厚实绵密却不掺杂一缕杂毛,宛若冰峰白雪,这样的白牦牛在牦牛之中实在是万中无一,被人们奉为祥瑞圣兽,是山神的化身,因此本有了区别于其它黑牦牛的礼遇,不会被当做肉食遭到宰杀,但是它的奶水会被视作生命之泉而珍重地享用。此外还有了古韵羌绣的鞍表明其尊贵的身份,红底衬出了华贵,精美的图案丰富了内涵,进一步神化了本的存在。

但是小卓玛并不在乎这些,小卓玛只知本是她的朋友,会为她遮风挡雨、爬冰卧雪、御寒取暖,在她受到责骂、感到孤独之时给予温暖与陪伴。他人的话语,有时会使自己受到难以弥合的伤疼,即使中伤人的那一方对此轻描淡写,会感到心痛的事情确是无可避免地感到难过,即便如此,为了表现出懂事,还是不得不(被环境驱使之下)选择与对方冰释前嫌,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小卓玛还是不懂,她趴在本的背脊,用脸蹭着柔顺的牦牛毛,本适时地哞哞地叫了两声,光是这样小卓玛就好像得到了救赎。

不过小卓玛还是很担心,本从小卓玛还是襁褓之时就已经在她家了,现在本已经超过二十岁了,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已经是老爷爷了,小卓玛很害怕本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不行,得打起精神!今天可是约定之日。”

一阵空灵的铃音自远处传来,一阵一阵,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不断消散、又再次回响,明明是如此细微、若隐若现的声音,却又恰好能被人耳捕抓到。

小卓玛朝铃音传来的方位挥手、大喊,脸上瞬间阴霾散退,喜笑颜开,展现出如同花开的笑容。

悬挂在斗笠上的金铃铛与随着步伐响起的铃音,以及踏着这清脆的铃音而行的她——一股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如同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一袭素雅、洁净的青色齐腰对襟襦裙,庄柔且沉静,格外冷艳,似水般轻柔的双瞳,还有那小卓玛始终不忘的她脸上的表情——一直都挂着淡淡哀伤的笑容,柔和、随意,甜美却让人心疼不已,仿佛即使把世上所有的祝福、幸运、宠爱献给她,还嫌不够,不觉间便会沉溺其中。

“真是惹人怜爱。”小卓玛不经意地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明明对方是比自己还要年长的女性,觉得有些失礼,慌忙用双手堵住自己的嘴。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毕竟……自此知道了她的故事,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的心情止也止不住,最终化作眼泪满溢而出。

“如果我能把自己的幸运分给她的话……”

“不行。”

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小卓玛没发现原本还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的她,此时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不经意地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还予以了否定的答案。

“我也希望汝能得到幸福哦,因为小卓玛是个好姑娘,汝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假以时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为汝祈祷的,啊,顺便也和神明抱怨一下好了。”

“哈哈哈……”

铃梦抱着小卓玛,说出发自肺腑的衷心之言,正因为小卓玛认定这番话是真心的,更多的话语才会更加如鲠在喉,酝酿出难言的愁苦。

小卓玛想起本的事,即将面临生与死的离别的恐惧,使她咄咄不安……把本的结局,投影在了铃梦的身上,得到了加倍的效果,不舍、伤悲如同涨潮般溢出。

小卓玛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为最后的告别,无可奈何得哭了出来,哭得泪眼婆娑,仿佛一松手,她便会如同铃铛的响声一样消散。

铃梦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用甜美的嗓音唱起故乡的楚谣,安慰着她。

【二】

在朦胧的记忆之中,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在脑海中反复地出现,然而当我靠近那个人时,却离我更远了,于是我便追了上去,不计余力地如此奔跑着,当我终于接近那个身影时,触碰到那个人的指尖,却……如尘般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光线刺疼我的眼睑,把伸出去的右手收回来挡着耀眼的阳光。

嗯?阳……光……

雾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握一松,有些僵硬,但是能感觉气力在涌现,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有明确的肉体的实感,再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轮廓分明。即便如此,还是不敢相信……

于是,雾以右手三指搭在左手内侧的寸口脉,指尖传来脉搏的跳动,这是活着的象征!

回来了,他回来了——

难以言表的喜悦充塞胸腔,然而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如梦初醒的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惆怅。环看四周,自己被一个巨大的蚕蛹所包裹。似乎因为在梦中挣扎的动作,抓破了蚕蛹。

蚕蛹虽然很厚实,却能够在里侧撕开,雾拨开搭落在身上的蚕丝,把开口撕得更开。

“这是只有在蚕蛹内才能被撕破的冰蚕丝,这到底是……”

冰蚕,通体透明、泛白、略带青色,长七寸,有角,有鳞,覆霜雪,其性至阴、至寒、至毒,生于北冥蛮荒,以奇木——冥泠柘之黄叶为食,是与火鼠相对而齐名的异兽。冰蚕丝通透无比,折射阳光成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坚韧无比,金石无摧,然而投火即化。可据闻冰蚕作茧,长仅一尺,又怎么会……

雾试图站起来,但是还不能够,身体变得十分沉重,迟钝又僵硬,既熟悉又陌生;下半身还处于麻痹的状态,身体的各处随着每个动作而抗议似地隐隐作痛,脑袋也是晕晕沉沉的,如同宿醉。

雾察看蚕蛹的四周四处皆为苍白的岩壁,如同被打磨过一般,异常的光滑,闪烁着粼粼的蓝光。而蚕蛹之下是一汪深潭,如同小型池塘,潭水看起来十分奇异,不知是否因于阳光,水体浮现出重重金光,如同流动的金液,不过颜色要淡些。看来自己是正乘着蚕蛹、漂浮在水面,不过因为蚕蛹被蚕丝固定在水潭边凸起的四根石柱,因此十分安稳。

雾所处的洞窟顶上有个通往外界的山洞,阳光正是由此射入的,这个洞窟占地足有一座豪宅府邸那般宽广,视野也十分开阔,洞顶离他有二十尺高。

空气十分清凉,所有物体的表面干净得像被雨洗涤过一般,却出奇地干燥。

而不远处的地面、壁上则满满地生长着色泽深邃的植物,如同墙漆一般,丰茂、鲜活,苔草、蔓草、石草等地被植物,而且其中有不少还是药草,这里生长的植物表面上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绿芒,浓郁的元气已经肉眼可见,在扩散开的阳光下闪烁光彩。

其中有形状像葵的薲草,其味似葱,食之可消解疲劳。在这光滑的岩地还能够生长地如此茂密,这里应是龙脉所在,且为最接近灵脉的位置。

对它们而言,这里便是洞天福地,而事实亦是如此。

雾又四处地看了一遍这宽广的空间,果然是别有洞天。不,如果这真是传说中的昆仑秘境·玄圃,那他所看见的不过是洞天福地的一隅。

传说中,玄圃是天帝在下界的都邑,中部有大禾木(稻子),高有五寻(八尺为一寻),粗有五丈,禾木以东,有沙棠树和琅玕树(能生出美玉);禾木以南,有绛树、雕鸟、腹蛇、六首蛟、视肉;禾木以西,有珠树、玉树、璇树以及不死树(果实能使人长生不死),这里生活着凤凰和鸾鸟;禾木以北,有碧树、瑶树、文玉树。这里的凤凰与鸾鸟以不死树之果与琅玕树的美玉为食。秘境的入口有九道大门,第一道大门前,有虎身人面九首的开明兽把守,表情肃穆,刚正不阿,杜绝异类进入玄圃——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

最先获得的情报是寒冷,随着动作的起伏,以及透过山洞的阳光,身体重新掌握了对温度的体感,赤身的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寒冷的难受。按照自己最后的记忆,似乎是停留在初春,这么说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目的所在的高原冰峰……

璀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柔化了轮廓,仿佛渗透入身体里,泌人心脾,但想要祛除囤积于体内的寒气还需要时间。

雾想要能活动的范围内尽量运作自己久违的身体,从手臂、关节再到手指,僵硬的身体逐渐变得灵活。

身体活动开来之后,雾感觉有什么也随之苏醒,他按着额头,脑袋有种酥酥麻麻的胀痛感以及一阵眩晕。

人的大脑(海马体)负责长时记忆的存储转换和定向,但记忆本身则会因为大脑停止工作后而随着魂魄流失。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重质的精魄(身体能量)会在较长的时间内存留于肉身,直至肉身腐朽,才归于天地,若是肉身被管理得好,则继续存留体内。而轻质的灵魂(精神能量及意识)则会脱壳飞升,三魂分别为“胎光”(天魂)、“爽灵”(地魂)、“幽精”(命魂),胎光飞升天路(天上的已故魂灵汇成的河)、爽灵于墓地徘徊、幽精则去到岱山地府接受审判,三魂直到转世才可汇合。

一直在野外徘徊的雾便是他三魂中的幽精,一缕残魂,只能凭借着以自然精气为燃料的萤灯,得以实体化。虽然雾原本的性子就比较冷淡,过着闲适、恬淡的日子,但是在精魄残缺的状态,更是对物欲看得很开,正是这样的无欲无求,但也表明他如同浮萍一般无依无靠,随遇而安,无所眷恋。

就算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忽然消失,也不足为奇,因为无人去寻,也无人记得,有这么一个只在夜晚时分出现,背着箱笼,左手提散发出萤萤幽灯,右手还捧着一本医书,四处旅行的医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获得新生,漫长的旅行也终于结束了……

本该如此……为何心中还残留着毛毛躁躁的不快之感?

感觉……不对……有什么……消失了?那是……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现、翻卷……一幅幅五光十色的陌生画面出现在眼前,如同蟠螭灯在转动……

“奇怪,好奇怪……这具身体是坏掉了吗?……但,不管受到怎样的损毁,光靠龙涎和桃玉就足以修复肉身的伤口才对……说起来,为什么关于还阳时的仪式,我连一丁点的记忆也没有?……为什么眼泪会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雾搂着自己的双臂,低着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玉般不停地掉落。

现在的自己仍然是一具空壳……唯有这个想法,不断地在脑中回响——

【三】

万物有灵,不仅仅人有灵魂,日月山河、周天星斗、草木藤花、虫鱼鸟兽抑或是器物,无不有灵魂寄居其中。

精怪,或称为妖,万物可成,吸收精气,或子承祖辈、代代相传,历时千年,功业被上天承认,则修得灵格扩展,具备了灵智与人形肉身,继而为妖。

精灵,别名为仙,灵为构成所有生命的最初形态,进化之路一直从低等到高等递进:

灵,飘散于天地间的能量体;

浮游灵,如同小虫、菌类的小生命;

寄生灵,寄宿于其它生物体内合成完整的生命体;

衍化灵,能够与万物交融的生物,获得该特性,具有相对固定的形体及一定程度的灵智,还有能够思考、拟态的能力,但是此类灵形态各异,有的呈现出液态、气态的外形,譬如土灵子、冰髓;其中也有野兽之类的外貌、诸如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等级越低,形态越小,越接近于虚无,最底层的甚至没有实体;

精灵/仙,外形更接近人形,有着非凡的智慧,仅次于神的存在,然而权能甚至能比神要广;

生命(无形)与生物(有形)的界线在寄生灵与衍化灵之间变得模糊,灵本身便是虚无中而有的存在,先向现实/阳世的过渡的过程中,而有了化虚为实的能力。有能够实现人心愿的能力的精灵,更是会被奉为神,而神格化,进一步地提升,这便是神灵。人的地位则介乎于衍化灵与精灵之间,而人亦是由此进化演变而来。人在做天在看,天地万物之间无一不是灵的耳目。

还有鬼煞之害,生前品行不端,则死后扭曲成恶鬼,或是被同类相害,食鞋鬼之流更是勿提。

最后还有岱山地府的审判在等待罪徒落入法网。

因此,不可对万物万灵小觑,亦不可做亏心之事,否则他日,怨气郁结,或害己身,或子孙后代遭殃报复,切记,切记。——生前老爹如是说道,人老了总是不免唠叨起来,老生常谈的事念叨了不下百遍。

孤身一人生活后,却又不禁怀恋地翻出来品味。

雾从埋读经卷中抽出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鼻翼回荡着甘草与旧书的气息。盘腿依靠在书柜边,随意地让成堆的书籍包围着自己。

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的慵懒模样,也只有当他回到半山腰的旧家才能摆出来,现在的时光才能称之为休憩。在外头,因为老爹名声很臭的关系,在村民面前要一直表现出大方得体,才能赢回一些信赖。

环首看着这充满烟火气息的陈旧竹屋,无论着眼何处都是棕褐之色,儿时的一幕幕场景如同幻象般在他眼前演绎,一幕幕……

五岁那年,因为偶然的一句话,让正在钻研某个难题的老爹茅塞顿开,高兴得把他抛高,结果撞到了房梁……

七岁时,喝水倒翻茶杯,害得晾晒中的生药被淋湿,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十岁时,误食了长相相似的草药,险些丧命,不过还是吐了半天……

十二岁的生辰被忘记,直到过了几天才被提起……

……

好像也不尽是些好事,雾以手掩面,感觉好像有什么要从眼眶流下,想着想着又笑了出来。

岁月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即使世上存在着与之相似的某处,那一点一滴的轨迹却只存在于这里,不可复制,因为思绪与情感已经融化渗入,每一个这样的地方都只是那人的专属,独一无二。

儿时起,雾最喜欢的一件事其实是待在老爹的身旁,并不是看着他捣鼓那些气味难闻的药材,而是老爹年少之时曾云游四海、踏遍九州各地,老爹偶尔会说起他旅行时所遇见过的人与奇闻轶事,绘声绘色地讲述那里的人以怎样的方式在生活,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到过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

那样的生活,令从小就只生长于这个封闭的小山沟的雾心驰神往,总是缠着老爹让他多说说这方面的事情。

只是自此父亲过世后,雾开始寻思,是否应该搬到山下,毕竟一个人有许多事情都不太方便。

搬下山后,也生活了两年,虽然还不知老爹一直这么抗拒的原因何在,但人总是不能永远脱离群体的,因此他也和邻里也搞好了关系。只是偶尔也会回来旧屋翻阅遗留下来数量庞大的医书,同时也是一个脱身市井喧嚣的好借口,毕竟是为了病人才费心专研书籍的,谁又能因此怪罪他呢?

老爹之所以把家搬在半山腰,是因为这里长有一片竹林,这里是老爹的最爱。

竹,草木之中当属君子,坚韧挺拔,宁折不弯,中通外直,襟怀若谷,奋起勃发。竹可赏,且泛用性极强,能用作各式各样的工具,房居建筑、竹筏、桌椅、竹篮、鱼竿、笛子、杯盏……超然质朴,淡然自处,甘于无名。

春笋、竹米皆可食用,由生至死都在为人奉献,竹叶茶还是老爹的秘方,鲜嫩竹叶以水煎熬,滋味纯和,清心润肺,明目去翳,清热解暑。

冬天竹叶飘落,摇曳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使人感到惬意与悠闲,落在地上的竹叶,密麻、层叠,枯黄发白,人踩在上面,却可免却沾染泥土的困扰,还可拾来当柴火。

因为旧屋处于竹林中央,冬暖夏凉,挺拔的竹林遮蔽了大半的日光,有些森冷,却因此幽静,雾已经在思量着要不要搬回来住了。

竹林在他人看来似乎是许多竹子的群居,当然雾小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事实却是——竹林里每根竹子都只是共用同一条在地下盘扎的根,是那条错综复杂的根所生出的同一个体,彼既是此,此亦作彼。

当老爹向他如此解释之时,他只想到——竹其实是如此害怕寂寞的生物啊……它的一生最终能够陪伴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那空洞的身躯,如果生有灵智,会在想些什么呢?

他觉得,竹这一植物好像……有什么地方……与自己十分地相似。

但,这番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言语向他人倾述的。

【四】

雾打算伸手去拿较远一点的卷轴,却磕倒了书堆,从老爹的藏书里掉下一封书信,雾将其打开。

信中开头写道,雾的娘真正的逝世之因。

以往,每当雾问起老爹——为何他的娘亲会消失不见、是不是不要他了,老爹总是以各种事情搪塞过去。信中提到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不想让幼年心智尚未成熟的他被怒气冲昏头,但是等老爹上了年纪后,有些事反而不便启齿,最后在弥留之际决定用家书的形式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同时老爹也相信现如今的雾足有辨明是非的能力。

年轻的时候,老爹喜欢云游四海,同时也以此为营生,把采摘到天南地北珍稀药材卖给缺失该药材的地方,同时精炼医术,搜刮疑难杂症的医方。

然而当他最后一次离开家时,还不知道他娘亲已经怀有身孕,真是枉为医者。

而他回到家后,却得到了他娘亲遇害的噩耗。据邻居所说,那天从外界闯进了一只凶兽,那只凶兽横行街道,众人纷纷躲入家中。而他娘亲上街买菜,是最早遇见凶兽的人之一,因为混乱而被人潮推挤出去,避之不及,葬身兽腹。

所幸那只凶兽只是刚好经过,自那天以后便没人再见到它。

那时,他娘亲生他下来已经过了八个月,而老爹见到雾时,他已经一周岁了,期间这四个多月,一直是村里的人一直在轮流照顾他。

老爹对此伤心欲绝,却敢怒而不敢言,怒是因为妻子的死是村民们一手造成的,恨是因为自己云游四海导致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感到憋屈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他也无法叫人舍命去救自己的妻子,那些村民只是在求生面前优先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之中不幸地出现了事故,况且自己的孩子还受人照顾,这份恩情是怎么也还不了的。

虽然从邻居的话语之中字里行间满是推脱责任的意味,但老爹甚至连真伪也无从辨别。而事实上他确实没有资格去憎恨他们,却也无法由衷地表达感激。

最后只好选择逃避,把家搬到竹林之中,自那以后老爹就一直与雾两人共同生活,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老爹以为村民免费诊治,报答他们照顾自己儿子的恩情。

这便是老爹所知道全部的事实真相。

家书的最后写道,老爹之所以给他取名为雾,实际是希望他哪怕身处怎样的绝境,也能够凭自己找到如何在未来走下去的道路。

得知事情的真相,雾心中的惊怕变得无以复加,今后……他要如何与那些平日里普通地和他打着招呼的道貌岸然的村民相处,又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面对?

或许就在这时,雾也生出了和老爹一样、想要从这里逃走的念头,只是区别在于——雾已经变得别无牵挂。

外面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呢?

【五】

有一天,在村头的雾还苦于如何与菜贩讨价还价,挠了挠头,选择放弃,打算拿中午的剩菜将就一餐。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罢了,倒也不觉可惜。

忽然听见一阵阵如同涟漪般的铃声,转过头时,惊鸿一督。

一抹倩影,宛如一缕清风吹入心间,扰乱了心神。

一位绝世丽人从村外走来,背向晚霞,世界忽然静止,此时雾的眼中只剩她的身影,青色襦裙似轻云笼月包裹肌肤,她的步姿如流风回雪,她的皓肤若水波浩渺,长发飘飘宛如瀑布,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丹唇外朗,明眸善睐。瑰姿艳逸,芳蔼随行,摄人心魄。

“抱歉,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有能投店的旅馆吗?”

“唔……没有呢,如果只是打尖的话,西边村角倒是有间食肆。毕竟是很偏僻的山沟,没有人特意去做那样的活计。若是想要投宿,随便找户人家,都是可以通融的。”

“是么……随便?那……我可到汝家中借宿否?”

“啊,这……我倒是无妨,汝不介意?”

“无碍,我有自保的能力,如果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我自当不会放过汝。”她亮出自己的佩剑。

剑鞘做工精细,用料讲究,那么她的佩剑想必也是一口宝剑,隔着剑鞘就已经能感受得到透出来的剑气。

“咳咳……这、这还真是叫人生怕……不过,放心好了,如果我会这么做就不会特意问汝了。”

“嗯,我相信。”她笑得很甜。

“我家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不过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这便是两人最初的相遇。

此女子名为铃梦,为仙家天师,今为伏伐凶兽而来。

两人一见如故,有聊不尽的话题,从精怪、医理到天文地理。在铃梦待在这里的一个多月时间之中,情愫暗生。

生活上的一点一滴,成了无以比拟的宝藏。

雾不曾见过把饭烧糊、还赌气的仙家天师。

铃梦也没想到这么这个不修边幅的邋遢家伙,会是医术精湛的医师……而且做饭还好吃。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得到了不曾有过的快乐。

【六】

那如同山丘般巨大的身体,遮云蔽日,光是挪动就造成村庄半毁。

虽然雾曾猜想铃梦追捕的会不会是自己的杀母仇敌,但显然不是,如果真是它的话,恐怕雾还在襁褓之时就已不在这世上了吧。

这名为巴蛇的凶兽,别名修蛇,蓝色头颅,蛇皮呈现出青、黄、赤、黑四色混杂,如同毒物的危险色彩。最有名的典故便是巴蛇吞象,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将象骨吐出,是贪婪无度的巨兽,但古籍也有提到:巴蛇之象骨,食之可无患心腹部疾病。

铃梦狩猎巴蛇,既是除害,也是为了它腹中的象骨,用来医治师傅的心病。

但是,讨伐凶兽最终以失败收场,造成村民的大量死亡。

巴蛇袭击完村庄后,雾因为移居旧屋,在那时幸免于难,然而贪婪的巴蛇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巴蛇摆动巨大的蛇尾,房屋拔地而起,从高空飞过,最终砸在他的身上。

胸腔受损,大部分内脏破损严重,大量出血,以及全身多处骨折。

烙印在他的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几日前游经此地被铃梦劝服留下来帮忙的光精灵·烛,他挡在前面对付巴蛇,而铃梦则泪眼婆娑地抱着他,嘴里好像在说什么……

但,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七】

四处分散的记忆如同碎片般重新拼合为一体,大多数的不解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即便如此,疑问还有一箩筐这么多,但眼下还有不得不优先解决的问题,那是——

一阵劲风从远处的隧道吹来,迷了眼睛,之后身上有了柔软厚实的触感。劲风散去,一件雪白裘衣轻轻落在雾的肩上,内侧面料是温暖、松软的兽毛。

“虽然卿方醒不久,不过鄙人受人所托,把要交代的事情先说完,卿就坐在那听着就好。”

雾看不清来者的长相,他的脸上被拉出长长的黑影,单从气势就可猜出对方地位的尊贵。

说起来——赤凰啼煌提到过,西方高原是风神啸的属地,那么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风神·啸,上为人身,下为虎躯,有九尾、虎爪,虎躯皮毛雪白,主管天上的九部和天帝苑圃的时节。

风神摊开长有乌黑肉球的虎爪,一个金铃铛骨碌地滚动了一下。

风神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铃梦请求他让雾的遗体留在昆仑虚的秘境·玄圃,这里寒冷干燥且有灵脉润养,能最大限度地保管尸体。

铃梦使用秘法在雾死前将灵魂拍出体内,因为是在死前灵魂出窍、阳寿未尽等原因,让他得到了还阳的机会。

但是死者复生始终都是禁忌,即使得到岱山神的恩准,天庭也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作为让步的条件,必须满足等价交换的世间之理——献祭。

献祭的首要条件是有神性的灵物,铃梦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

风神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

“汝小子真是好运,竟然有如此美人舍命也要救汝,到底是看上了哪点,唉……”

此时雾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坠冰渊,一瞬间身心都凉透了,不可置信地搭垂着脑袋。

然而,风神嗔笑一声,说出了让事情峰回路转的真相。

不知为何守门的开明兽没有拦截,或许是看出了它身上的神性,选择让它通行,一头哞哞叫的白牦牛唐突地闯入了由蛇神·延主持的还阳仪式。

蛇神明白了白牦牛的意思,让铃梦陷入沉睡,由它来代替铃梦原本的位置。

蛇神使用萤华恢复了雾全部的灵力,用琼藤使肉身回魂,用天睦令灵魂与肉身的重新黏着,用龙涎修复半朽的肉体,最后用桃玉给他的肉体补充血气。

最后由于具有神性的白牦牛的献祭,雾才能以活人的身份重返阳间。

当铃梦醒来时,仪式已经结束了,她只是淡然地接受了事实,以要事在身,与蛇神、风神二位告别,不知去向。

【八】

风神用罡风将雾送了出去,他在山脚下遇见了因为寻不见本而哭哭啼啼的小卓玛。

“发现本的绿松石碎裂,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想那大概与我脱不开关系……”

雾将本之所以离开的原因解释了一遍,心中充满了愧欠。

她的嘴唇开开阖阖、喉咙发颤,嗓音像在冰水中浸泡过——迟缓、低沉、濡湿,话语像是一滴一滴地挤出来的一样。

“是……这样啊……原来汝就是铃梦想要救活的那个男人,而本是为了救汝的性命才主动献祭的,那大概是因为它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吧……知道了铃梦没事,我就放心了……这样啊,我……再也见不到本了……我……不会生气哦,因为这是它想要做的事情,但是……但是啊,该难过的事情还是会难过的吧……抱歉啊,稍微让我依靠一会吧……”

拽着雾的衣角的小手在微微颤抖,小卓玛将脸埋在雾的裘衣上,哑声地抽泣着。

雾将伸出的手又收回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但他最终还是轻轻地拍了拍小卓玛的后背,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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