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apter 5
【２０１8年2月13日星期一】
1
世界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星期一的上午，我回到了报社。
这天我基本上也是用不着送报纸的，而是做做打扫，像清理仓库之类的。
我把旧文件和废品分类之后联系人来卖掉。偶尔我也可以发现一些自己有用的东西，比如旧书啦，白纸之类的。我会悄悄地放在自己的小“办公桌”上，老编说过，等我熟悉了业务，就让我坐办公室——前提是这个小地方还有别的新人来顶位置。
……我看悬。估计还得做好几年的苦力吧？
打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小小的人影：“……老编。”
“咋了？”满脸的胡茬从成堆的外卖盒子里面探了出来。
“我先写一个报道你看你能不……”我说道一半，但是却没了下文。
“……？”老编狐疑地看着我。
“……”我考虑了一会儿：“……没什么没什么。”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想法——
我本来是想通过一两篇文章，让雪依至少能被周围的人关心。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的报纸也常常帮人登记寻人启事，也写过很多次社会求助文章。但是，从来没得到回应。
更何况——我有所预感，雪依她并不愿意我这样做多余的事情。
于是我继续开始打扫卫生，把堆了一个星期的外卖盒子从老编的桌上扔掉之后，我来到仓库，我在打扫的时候，居然意外地在仓库里翻出来一副拐杖。
奇怪，之前怎么没有看见？
我问了老编，说是一个朋友受伤时用的，后来没地方放就扔给了他。
我“哦”一声放到了一边。但是很快，就联想到了我对雪依说过的那句话——
“……老编，这拐杖，可以借我用用吗？”
“啊，要是你有用就随便拿去吧。反正也没有留在我这里的必要。”
而我当然心里是那么打算的。
——等你学会了走路就载你骑自行车。
那不过是当时的一句权宜之语，是无稽之谈。
可笑的是，我现在居然想要把这种不可能实现。
我自以为是个冷静的人，最近却做出很多这样那样愚蠢的举动。但也无所谓了，事已至此，我已不想再自欺欺人多找些什么借口了。
2
今天下班较早，刚过中午我便匆匆赶去了雪依家里。
“……你今天脸色不怎么好啊。”我说。
“有吗？”她轻轻咬着我昨天留给她的面包，一边对我笑了笑。很明显的，她的连笑容都比前几天更苍白了。
“出什么事了吗？该不会是那个红头发来找你麻烦吧。”
“没有的事。不可以乱说哦。”她打住了我的谣言：“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而已。”
“……生病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没事，很小很小的毛病而有的，不必那么担心的，”
“再小的病也不能拖，不然小病会成大病。”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紧张地眨了眨眼睛，但没有躲开。
“——有点发热，感冒了吗？”我问。
“好像是有一点，如果是感冒的话，家里面有药的。”她伸出手指了指电视机旁的储物柜，似乎打算往那边移动过去。
“我来。”
我主动地起身，帮从柜子里翻出一些药，但是都没有包装。我皱着眉头，也没有发现我平时常用的那些感冒药来。
“……哪个是感冒药啊？”我问。
“……啊，那个……我想想——”她偏了偏头，说：“蓝色瓶子三片，咖啡色一片，白色大瓶一片，小瓶半片……”
“……这么‘豪华’吗？”这个感冒药可真是复杂呢……
按照她的说明我取出了药片，然后接了一杯水，递给她。
“谢谢，那个…我一会再吃吧。”她似乎有点不情愿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注意到了我放在门边的拐杖，问道：“那个…是什么啊？”
“哦，那个啊——”我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是说过自己想要学会走路么？”
更何况她都做出过“爬楼梯”这种充满决心的危险举动了，我也该给她一点辅助吧：“这是我在报社找来的。有了拐杖的话，尝试学着走起路来，一定会轻松不少。”
“真的么！？”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呢！”
“是啊，待会儿就可以去试试了。”
她元气满满地欢呼着，兴奋地逗着一旁的小鸟，跳舞一般挥舞着双手。
而我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心里不由的难过起来。
——她的父母真的不在了吗？
为什么她还可以像这样生活着，笑着？反倒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3
我们来到了小区的花园。
我调好了拐杖的高度，帮她架到了胳膊下。她再一次在我的面前离开了轮椅。
尝试着离开大地的束缚顿时使她满脸狰狞。
我看着她忍不住变得煞白的脸色，不禁问到：“真的没关系吗？如果不行就算了吧，不要太勉强了。”
她不自然的笑着：“……没事的。连七楼都上去了，怎么会连平地都走不了呢？——‘雪依是坚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这么评价我的哦。”
“……是嘛。”
我停下了自言自语一样的口气，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于是转而为这朵倔强的花蕾笑了笑：“那么——你可得好好加油了啊，雪依！”
“当然！”
高兴地点完头，她不熟练地把拐杖向前小心移了一步，然后用纤细的手臂努力地撑起身体，整个人向前滑动了一段。尽管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却像是突破瓶颈的芭蕾舞蹈演员一样面露惊喜。
“我成功了哦！”
“小翼！我能走起来了哦！”她快乐得像一个小孩子，并且把自己的喜悦散播给了周围的更多人：“看，我多厉害啊！”
我一低头，看见麻雀正神气地站立在我脚背上。它不时地努力拍打翅膀，仿佛是在与她相呼应一般协调地运动着。
“厉害厉害。”我也不由得被她感染，似乎她真的完成了某种壮举鼓掌。
“雪依，小翼也来了——我们都在呢。放心地走吧。”我为她打气。
她点了点头，再一次挪动起拐杖。然而，这次不是很顺利。拐杖一滑，倒了。失去支撑的身体也顺势摔在了地面上。
“雪依！”
我见势连忙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怎么样？疼吗？”我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么一摔会不会打击到她的信心。奇怪的是她竟然笑了。
“……哈哈，我终于能够在走路的时候像这样摔一跤了。虽然好痛，但是，总觉得好开心呢。”
“摔傻了吧你，摔跤有什么开心的？”
“因为，摔倒了——”
她说着，重新抓起了拐杖，夹在胳膊下，努力离开地面的束缚。向前方投去了坚定不移的眼神：“再爬起来就可以走得更远了。”
“……你还真是个行走的‘鸡汤’啊。”我苦笑着说。说实话，听见一个人大言不惭地说着这些话还真是有些尴尬。但是我没有嘲笑她，因为她的笑容和话语实在太美。
“好好看着雪依吧——”
她慢慢地抬起脸，朝明亮的天空张望，就好像在虚无的那边有谁在为她守候。
“今天，雪依——要走完一百米哦！”
3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时间的沙漏在分秒间缓缓地流动着。
光阴像掉入泥潭一样变得模糊起来。
而在这永恒的岁月之中，时间不过短缺了半个小时而已。
我已经不知道看见她在地上摔了多少次。但我清晰地看得见她手上的淤青。
她仍然没有接受我陪她一起行走的建议，独自踏上这段不长的征途。
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跑过去扶她，却被她还以了一个坚强的微笑。
为什么？
如果仅仅是因为想学会走路的话，为什么就是不肯接住我的手呢？
我这也不算是在同情她吧。只是为一个“特别”的女孩给予一点帮助。但是，我隐约地感觉到了，她是因为内心有一股深邃的夙愿在驱使着她这样倔强。
我沉默着，就连一向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仿佛能感受到什么似的，庄重地注视着她。
——麻雀，你能说清楚是为什么吗？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在遥远的终点停了下来。
我也不太了解一百米究竟有多长。直到她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路程，然后把拐杖扶稳了之后。
“……成…成功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明明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她转过身来，撑在拐杖上，兴高采烈地，朝着我大声呼喊，像是在吃力地为自己庆祝一般：“一百米！我真的做到了！一百米哦！”
天气冷的让人发抖，我却看见她额头湿了一片。
“做得好！雪依！”我止不住地鼓掌。
回头，家却就在不远处。
是啊，有仅仅走过了一百米……
不，是拥有整整一百米。
整整一百米的汗水，以及满满一千分米的疼痛和一万厘米的坚持。
“恭喜，你真的成功了啊。雪依！”
“嗯……太好了。”她露出一个笑容：“这样下去的话。一定可以……”
突然，她的口气衰弱了下去。脸上的微笑也开始变得若有若无。
“一定……一定可以学会走路的……”
“……雪依，你怎么了？”我察觉到了不对，朝着她慢慢走了过去。
“…一定记得…”她试图继续支撑身体，但是似乎到达了某种极限。但是仍然看向我这边：“一定记得……载着……雪依乘自行车哦。”
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摇晃着，颤抖了起来。眼神一片茫然。
最后，像雕塑一般直挺挺地倒下了。
4
“等她醒了就应该没事了。”
“哦，麻烦您了。”
我道谢过后，护士离开了房间。
病床上，她正安静得像个精致的玻璃娃娃一样安睡着。一边打着点滴。
晕倒的原因似乎是运动过度。
她果然还是太勉强自己了，这个傻女孩儿。
当然，我也有很大的责任，不应该放任她做这种完全超出了自己承受范围的事来。
下一次……先从20米开始吧……
我陪在诊所里面，过了好久，她的睫毛才像有了生命一样颤抖了起来。
她翕开眼睛，眼神迷茫的望着天花板。
“……终于醒了吗。”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突然就晕倒了。”
她磨磨蹭蹭地把头别向我，眼眸逐渐清晰了起来，在意识清醒之后她再一次露出了笑容：……抱歉，一不小心又过去了。”
“……‘一不小心又’？”我似乎听出了什么，表情严肃了起来：“你经常晕倒吗？”
“也不是经常啦。就是长时间劳累后会很容易……”
“那就不要逞强啊你！你这家伙，太惹人担心了。”
“……抱歉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另外，你今天到底哪里不舒服？不是因为感冒吧？那些瓶瓶罐罐的……”也不像是感冒药。
而面对我的质问，她故意做出了掩饰的态度。
“的确不是感冒呢。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的。老毛病了，不用在意。”
“……治不好吗？”她的身体究竟是什么问题呢？包括她走不了路这件事……
“似乎是的。但是我都说了，没事的。”
看着她纯洁无暇的微笑，我本来想追问也实在没了办法。她的笑容就像是某种防御。
既然她坚持说没事……我也不能逼着她吧。
“我想回家了。”她打断了我的思考：“一直呆在这里的话，我觉得很不舒服呢。”
“哦。好吧，我先回家去把拿轮椅拿来。”
我起了身。却感觉到她在扯我的衣角。
“不用了，不是有拐杖吗？反正这里离家里不远。我走回去吧？”
“想什么呢？一百米都昏过去了，从这里走，你不要命了吗？”
“……哈哈，说的也是呢。”她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我真的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等。”
而我，似乎看见她眼角忽然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她果然还是畏惧着独自一人的啊。
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提议道：“……那我来背你吧？我美丽可爱世界一等一的大小姐？”
5
寒风像是从来没有停息过一样吹着。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寒冷，因为我此时正拥有着两个人的体温。
“我织的围巾不错吧？”她看到我脖子上的布料，似乎很得意地笑了。
“是啊，相当暖和。”
然后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耳边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连彼此的呼吸都掩盖了。
“……一个人过着那样的生活——”我先开口挑起了话题：“果然还是会感到害怕吧。”
“……我很想说‘不害怕’。但是……”她沉吟了起来，像是不愿意让我听见。
“没有人照顾的日子，孤零零的日子，没有声音和色彩的日子……其实还是很折磨的。”
“所以……我才为自己，编制了一个梦……一个希望。”
……梦吗。
我理解了她为什么想对我说谎。其实她只是在骗自己罢了。
那是一个，父母终日忙碌却依旧健在的梦；那是一个独自在家却朋友很多；那是一个邻居友善只是不常往来的梦。
那是一个自己并不孤独的梦，那是一个存在着天堂的梦。
但那终究是梦啊……
“……雪依，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可以帮你……想尽办法来帮你——但是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沉默了。
抬头，天空很压抑，看不到什么阳光。
厚厚的云层向天际蔓延，盖过了远处的建筑物。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的。
就连背着她往前踱步也没有一点落差感，像是道路永无止境，整个世界因此停住了一样。
而自然，我也不可能看见她梦里的那片彼岸。
“其实……关于昨天的那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在我莫名觉得伤感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哪个？”
“什么是天堂。”
“喔……”看来她对那件事还是挺耿耿于怀的。“那你想明白了吗？”
她庄重地沉默了一会儿，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柔软的发丝挠得我的脖子痒痒的。接着，她像说悄悄话一样地在我耳边开口了。
“能让人幸福的地方，就是天堂了。”
“是嘛……”我的心里表示赞同。这说明她的思想还没有开始逃避现实吧。
“所以，我以前可是一位天使哦！”
我感觉她又笑了。
“因为，以前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和在天堂一样幸福呢。生活着天堂里的人，不就是天使了吗？”
这倒是新鲜的说法。
“所以你就想有一对翅膀吗？”
“是呢。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飞到天堂去找到爸爸妈妈了。”
“不打算周游世界了？”我想起最开始我们交谈的话。
“总有机会的嘛……因为，我也不知道天堂在哪里呢。所以，在寻找天堂的途中，我一定有机会看遍这个世界。”
6
吃完晚饭，她打完哈欠，擦了擦嘴。
“我……有点困了呢。”
晚餐依旧是蛋炒饭。虽然很对不起她……其实我就会这一道菜。而从那天开始，都已经吃过多少回了？
“那你先休息了吧。我也该回去了。”我说。
“好吧……”然后她又在厨房里面对我喊道：“那个，可以再帮我个忙吗？”
我听见她把餐具放到厨房水槽打开水龙头的声音。
“说吧。”
“可以帮我照顾一下小翼吗？”
“没问题。”
我答应下来后帮忙喂了食，再观察了一下伤势。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想必很快，它就可以重归天空了吧。
“不要再受伤了呀小家伙，下次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我一边给它换药，一边小声地叮嘱道。
之后我把东西归位。
“弄好了……雪依，完工了，我先回去喽。”
但是厨房没有传来她一如既往的活力声音。见她没有反应，我有些担心地走进了厨房。
眼前的一幕让我哭笑不得。没想到她居然睡着了。
她就那么坐在轮椅上，双手泡在水里，垂着头。样子实在很滑稽。
我苦笑了一下。把她的手擦干净，从轮椅上抬起来，抱进了房间，小心地放到床上，最后盖好被子。
在我打算回去帮她把剩下的工作做完的时候，我察觉到有东西从床沿掉了下去。
是昨天看到的，有精致做工的，她的日记本。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瞒着我很多东西。包括她的经历……和病情。
我并不是偷窥狂，但是我内心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促使我打开封面。
我想帮她……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也做不了。
再三踌躇之后，我打开了笔记本。
抱歉，这一次，就请你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吧。
封面被打开——
“生活是需要用坚强的意志去奔跑。”
扉页的这串文字至今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