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象征着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工作，对于贵族来说，则是又享受——或者消磨掉了一个白天。
对于某些异类来说，却是如同黎明般的存在。
这是一间昏暗的地下室，只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与外界连通。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长餐桌，餐桌上则是各式各样的肉类美食和烈酒。十几个年轻男女围坐在四周，一边享受美味，一边东聊西聊，说起有趣的事情时还会肆无忌惮地大笑。
每个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必定有一样迥异于棕发蓝眼的米凯伦特人。
木门根本阻挡不住外面赌场里传来的各种杂音，但他们似乎非常享受这种嘈杂的环境，没有人显现出不悦的神色，除了——
“人类酿的酒喝起来简直像水一样！”黑发紫瞳的青年不满地嘟囔着，“塔利，没有其他的酒可以喝吗？”
坐在主人位置，皮肤黝黑的青年无奈道：“这已经是最烈的了。”
“开玩笑！”
“哎呀，吵什么嘛！”
浅绿眼瞳，浑身散发着香水味，浓妆艳抹的少女“啪啪”地拍着桌面，“人类身体羸弱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酒他们当然酿不出来，想喝的话就别来凯尼安大陆啊！”
“他娘的，你以为我想来？”
“乌森，你好像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喔，”皮肤微微泛蓝的少女说道，“你是因为干什么惹恼了殿下？盗窃？抢劫？贩卖孩童？背地里说殿下的坏话？还是抢了殿下的女人？”
名叫乌森的紫瞳青年涨红了脸，才憋出一句：
“反正不是你说的那些！”
“对啊，乌森你是因为什么被流放到这来的？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呢。”
“哎呀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来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家伙。”
“就是就是，不说的话，塔利下次请客就不叫你了喔！”
皮肤黝黑，犹如从煤窑里爬出来一般的塔利也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乌森。
“依我看，”浅绿眼瞳的少女摆出学者的姿态，“乌森这家伙脾气坏嘴又馋，还穷得叮当响，大概……是在街上抢小孩子的钱被殿下看到了吧？”
“胡扯！我乌森再窘迫也不会去抢小孩子的东西！”
那义正言辞的模样顿时引来同伴们一阵大笑。
笑得正欢时，木门外传来了低沉的男声，说的是通用语：
“主人，有个自称是您同乡的青年在外面，让他进来吗？”
“是娜迪亚吧？”浅绿眼瞳少女离开座位，“我去开门。”
“等等，”塔利出声阻止了她，“我的手下认识娜迪亚，她来的话应该不会通报。”
“那会是谁？”
“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从魔界来的。”用魔语跟同伴交流完，塔利提高声音喊道：“让他进来。”
木门“嘎吱”一声开启，黑影映入年轻魔族们的视线。
“你是……”
“呦，日子过得很舒服嘛。”
死一般的寂静。
虽然不经常听到，但对他们来说，是听过一次就再也无法遗忘的高贵至极的声音。
回过神来以后，无论清醒的还是半醉的，全都“吱呀”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行右手抚左胸的魔界礼。
“殿下。”
“刚才在外面听到你们的谈话了。乌森这小子是因为在巷子里抢女孩的糖才流放到这里的。”
乌森羞愧难当。这回可是彻彻底底地抬不起头来了。等一会儿殿下走了，不知道塔利他们会不会笑晕过去。
“殿下大驾光临，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塔利恭恭敬敬地问道。
“没错。”
“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全力以赴。”
“我知道，你们已经掌控了帝都的黑暗世界。听着，只要发现有人传播龙神打算进攻迪尔斯帝国的谣言，立即给我杀人灭口。盯好你们各自的势力范围就行，其他地方不用管。”
“遵命。”
皮肤泛蓝的少女轻声问道：“请问，为什么要——”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觉察到冷酷言语里夹杂的怒意，少女顿时不敢再吭声。
“记清楚了就坐下。塔利，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外面响彻着赌徒们的欢呼声、怒吼声和悲叹声，偶尔还能听到妓女们的娇笑，甚至是拳打脚踢的声音。
“殿下请跟我来。”
塔利连忙领着杰尔来到另外一个小房间，里面的摆设类似迎客厅，桌上还摆着一瓶未开封的葡萄酒。
刚刚关好门，塔利就听到杰尔发出极为不满的冷哼，那感觉简直像被关进了冰窖，冻得浑身发抖。
“殿殿……殿下，您怎么了……”
“笨蛋！我离开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一句怒吼吓得塔利两腿直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他咽了口唾沫，解释道：
“我，我可一直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呀，那位黑发绿瞳的小姐来的时候，给她特制的骰子，让她赢钱……”
“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正委屈地辩解时，忽然看到一个深紫色的物体迎头落下——
“啪！”
酒瓶狠狠地击在塔利的脑门上，玻璃碎片四处乱飞，酒水瞬间浸湿了塔利的灰发和前额，模样狼狈至极。
“你会为你的吝啬付出代价！”
杰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殿下，我冤枉啊，每次她来的时候，都是我亲自把骰子交给她的，绝对不会弄错！而且她每次都是赢到满意，或者有急事才离开……那可是您亲自嘱咐过要好好接待的客人，我怠慢谁也不敢怠慢她啊！我可以向创世神发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冷汗混杂着美酒，顺着塔利那因为紧张而发颤的脸蛋流下，仿佛被打爆了头一般。
“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
“您的命令谁也不敢私自打折扣，所以……”
杰尔轻叹一声，摆了摆手，“算了，都过去两年了，现在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看到他脸上怒意褪去，变幻为慵懒的神色，塔利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管好你那几个朋友，别让他们跑到外面惹事。目前这里还是人类的地盘。”
“一定，一定。”
“走了。”
塔利连忙替他打开门，恭敬道：“我送您出去。”
杰尔在赌场里大发脾气的时候，阿芙拉已经换好衣装，用过晚餐，提着笔坐在书桌前书写将被送给戈尔哈矿坑首领的信，艾丽和翠丝各持一把羽扇，站在座椅后轻轻地为她扇风——她们并不识字。
莱纳斯以“为女王陛下看病”的名义，一言不发地坐在窗旁，宛如一尊精致的雕像。
身体一动不动，头脑却在飞速运转，回忆着这几天所发生的事。
原本他对杰尔已经没有过多的猜忌，但在今天的会议中，他发现杰尔非常了解迪尔斯帝国的情况，并不比两位大臣差多少。而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如此完备的解决方案，甚至连一些细节问题都考虑得清清楚楚，虽然有可能是聪慧的产物，但总感觉有备而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好像他早就知道魔兽们会进攻迪尔斯帝国似的。
而且请自己去府邸上密谈的时候，还那么信誓旦旦地自称能够以一己之力阻止住柯西亚斯本人。具体方法，却只字不提。
据母亲说，当初众使徒联手攻击，也只是在那家伙的龙鳞上留下了几道白印，精神攻击更是毫无用处。尽管柯西亚斯只挂了个神的名号，并没有被创世神所承认，但他的精神力还是远强于使徒。
杰尔打算怎么做呢？以他自己的实力，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使徒们联手吧？
不过他好像是魔界两位神灵的独子，说不定能通过某种方法，借用毁灭之神的力量，那样一来，的确有可能击败柯西亚斯。
“有机会的话，就杀了他，不必担心魔界的报复。”
这是自己在圣都面见阿洛伊那位年纪比自己小几百岁的叔叔的时候，他所说的话。
如果杰尔击败了柯西亚斯，他就会变成迪尔斯帝国，乃至整个大陆的英雄，到时候谁杀了他，谁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天界也有可能彻底失去人类的信任，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但是……安卡雷斯已经因为无法确认他的身份而失去了一次机会，现在教皇阿洛伊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我辜负了他，不知道会给神圣教廷带来什么后果……
“陛下，休息一会儿吧，这样对眼睛很不好的。”艾丽轻声劝说。
“不行，今天晚上必须把它写完。”
莱纳斯忽然一瞪眼，接着皱紧眉头。
就算杰尔站在他面前让他杀，想到阿芙拉得知杰尔死讯后的反应，他也无法下手。
“莱纳斯，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他强迫自己放松，然后起身，“陛下，我先回去了。”
阿芙拉微微点头，随后又继续忙碌于书信。
离开之后，莱纳斯并没有返回住处，而是站在台阶上，眺望夜空中的星辰。
拉罗碧森林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森林精灵看星星，他们自己会变成星星。而人类看星星，却会把星星变成星座。”
一个竭尽全力地融入自然，另一个则绞尽脑汁地改造自然。
而他，莱纳斯，除了幼年时期是在天界度过以外，其余时间一直居住在拉罗碧森林，除了血统，他跟其他的森林精灵没有任何区别。
但自从十四年前，自己第一次获准离开拉罗碧森林游历大陆后，一切都变了。
他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迪尔斯帝国帝都时的情景。当时是夜晚，中央广场的天空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焰火，无数市民聚集在广场和附近的街道上唱歌跳舞，享受由国王提供的美食和美酒。耍弄惊险把式的艺人和负责逗乐的小丑也是随处可见。
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被迫随着欢呼的人流来到了中央广场。周围的人一个个拼命踮起脚尖向广场中央眺望，好像看不到那里的情况就会送命似的。
莱纳斯也随着众人的视线好奇地望过去，以他的视力，一眼便看了个清清楚楚：头戴王冠的国王，端庄美丽的王后，三位年轻英俊的王子，以及那位，娇美的小公主。
他听不见她欢笑的声音，只能看着百合花般纯洁的笑容不断在她稚嫩的脸上绽放，看着自然卷曲的棕色发丝随风飘动，看着粉红色的裙摆飞舞……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也是阿芙拉公主八岁的生日。
人类国度的公主，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在神圣王国同盟时他也曾见过。
但她好像跟别的公主不同。
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却想不出，只知道小公主快乐的模样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游历结束，返回拉罗碧森林后，他更加珍惜这大陆上独一无二的美妙仙境。但无论是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还是精灵们的吟诵诗歌的声音，都无法把小公主从他脑海里抹去。
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以王子的姿态去面见迪尔斯帝国的国王，近距离地接触她一次，听听她说话的声音，更多地了解她，而不是干脆利落地在帝都逛一圈就走人。
天族语有那么多美妙的词汇，却没有一个可以用来形容他心里的小公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碍于自己的身份，也无法向其他精灵求教。最后竟然忍不住，偷偷地跑去询问神树普拉叙克，它的回答却只有一个词：灵魂。
十四年后，他第二次来到帝都，昔日的小公主已然变作大权在握的女王，他心中的疑惑也得到了最彻底的解答。
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