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晚，乌云遮住了月光。
帝都北城墙外不远处的几棵矮树下，拴着一匹白马，两匹黑马。穿麻布衫的少年正倚着树干呼呼大睡。黑衣白发的古怪青年盘膝坐在少年前方三米处，左手捧着厚厚的账本，右手拿着鹅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还不时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莱纳斯伫立在稍远处，神情有些不悦。
“塔罗萨？”
“嗨，我在，什么事？”
既沙哑又油腻的嗓音让莱纳斯浑身不舒服。
“杰尔什么时候来？”
“不是去女王那里拿东西了嘛，这一分别至少大半年没法见面了，稍微腻歪一会儿也情有可原……嘿嘿嘿……”
莱纳斯皱了皱眉——这家伙是故意的吗？
“年轻人的通病就是沉不住气……”
“你不是年轻人？”
“年龄对我这种既不会成长也不会死亡的人来说，只是个名词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
既不会成长，也不会死亡？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本来也没想让你听懂，小家伙。”塔罗萨嬉笑着将账本和鹅毛笔塞进灰色布袋中，然后站起来，一边拍打衣服上的尘土一边走到莱纳斯身旁，“如果你愿意支付一点酬劳的话，我可以透露一个对你极为有利的消息。想听吗？”
“多少钱？”
“不贵，三金币。”
莱纳斯从钱袋里取出三枚金币，轻轻放在塔罗萨的掌心中。塔罗萨颠了颠金币，似乎颇为享受金币相撞时发出的声响。
“什么消息？”
“在魔界，想找一个已成年又漂亮的处女简直比上天摘星星还难。明白吗？”
“不明白。这算什么有利的消息？”
“殿下接近人类女王只是图个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意思就是，你只要等着就行了。”
莱纳斯愣了片刻，忽然一把揪住塔罗萨的衣领，粗暴地拽到自己面前。
“他在玩弄她？”
“喂，别这么激动……很棒的消息对吧？嘿嘿嘿，不过在那之前千万别干蠢事儿，跟殿下抢女人的男人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死，另一个是死得很惨……”
“你撒谎！”
伴随着一声怒吼，塔罗萨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不怎么优美的弧线，然后跟硬邦邦的地面来了个最亲密的接触。
“天界的家伙果然都是些怪脾气……”塔罗萨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扶了一下帽子，很是不满地嘟囔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难道女王变成王子妃你就高兴了？”
莱纳斯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
“你在撒谎……这不是真的……”
“我可是守信用的，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收钱，然后提供情报，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可以发誓——呜！”
刚站起来没半分钟的塔罗萨又被人从后面一脚踹倒，对方掰开他攥成拳的右手，拿出三枚金币。
“大奸商。”
莱纳斯抬起头，木然地望着来人。
“接着。”
金币飞进莱纳斯手中。
“殿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你骗钱的时候。”
“我才没有骗——啊啊，别踩，我的帽子……”
无视塔罗萨的哀号声，在他脑袋上踩了十来下后，杰尔才冷哼一声，向莱纳斯解释：
“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除了他自己的名字。”
莱纳斯看看杰尔，又看看塔罗萨，犹豫不决。
“难道我还不如这个疯子值得信任？”
听到杰尔的追问，莱纳斯才如梦初醒般地开口回应：
“我不是那个意思。”
“塔罗萨，给我把贝奇叫醒，该出发了。”
“是是，这就去……”
塔罗萨手忙脚乱地把尖顶帽子捏回原来的形状，然后一颠一颠地朝贝奇跑过去。
翻上白马马背的时候，莱纳斯又瞥了塔罗萨一眼，低声问道：
“他说他既不会成长也不会死亡，这句也是假的？”
“他说了？”杰尔诧异地眨了眨眼，“好吧，我承认……这句也是真的。”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莱纳斯微微地摇着头，难以置信，“他，他是……”
“一具会走路会说话还会骗人的死尸。别太惊讶。”
贝奇揉揉眼睛，伸了个大懒腰，晃晃脑袋——
赶路什么的真是讨厌，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还见不到漂亮的姐姐……咦？莱纳斯干嘛瞪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少年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蛋，还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根本不知道莱纳斯是在看他旁边的那个家伙。
“赶紧给我起来。”杰尔不由笑道。
屋外是哗啦啦的雨声，屋内则是哗啦啦的水声。
“啊，我的小祖宗们……吃东西的时候吃干净一点行不行啊……”
少女一边刷盘子一边嘟囔着。
“这块糖好像是我的哦！”
“胡说，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
“明明就是我的！”
楼上传来两个男孩的吵闹声。
“好啦好啦，再给你们一块，别闹了。”
“谢谢诺伊姐姐！”
刷盘子的少女撇了撇嘴，自言自语：“姐姐啊，男孩老这样顺着可不行，会翻天的……唉，下这么大的雨，姐夫今天晚上能回来吗？不会出什么事吧……”
“啪啪啪——”
“啊，姐夫回来了！”
少女扔下盘子，推开厨房的门，甩着双手跑向客厅。
开门的同时，少女欢快地说道：
“刚才还在担心姐夫你呢，这鬼天气真是——咦？”
站在门外的不是姐夫，而是四个陌生人。其中一个微笑道：
“打扰了，我们想在这借宿一晚……”
“砰！”
少女飞快地甩上门，转身跑上二楼，撞鬼似地高声喊着：
“姐姐，姐姐！”
“怎么了，诺拉？”
诺伊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有人，有人敲门！”
“乔治回来了？”
“不不，不是姐夫，是四个人！”
“四个？”
“没错，”诺拉一边点头一边比划着，“四个人——两个美男子，一个少年，还有一个怪物！”
“怪物？你在说什么呀？”
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温度正常，没发烧。
“哎呀，是真的！”
“好吧。”
诺伊回头朝屋内喊道：“好像有客人来了，大家安静点，我和诺拉去看看。”
“客人？什么客人？”
“会不会是买糖果的？”
“是妖怪吧？大雨天的……”
听着孩子们乱七八糟的猜测声，诺伊万般无奈叹了口气，“谁再乱说话就禁一星期的糖。”
刚才还乱得像菜市场，现在却安静得像墓地。
姐妹俩拉着手返回一楼大厅，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旁。诺伊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倾听外面的声音。
“叫你躲起来躲起来，听不懂？”
“痛痛痛……不关我的事啊，是莱纳斯叫的门……”
“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再试一次。”
听到这，诺伊小心翼翼地将大门拉开一道缝，观察门外的情况。
的确是四个人——一个浅金发的美男子，一个红发黑衣的正在打人，白发黑衣的正在挨打，棕发的少年站在旁边揉肚子。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她出声问道。
“失礼了，小姐。”浅金发青年连忙回答，“我们是从帝都来的旅客，这样的天气没法继续赶路，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
“价钱好商量。”红发青年补充一句。
“为什么不去西边那个小镇？那里有旅店。”诺伊问道。
“我们对这一带不熟，而且，雨实在下得太大了，再去找小镇，恐怕……”浅金发青年面露难色，“没有多余房间的话，我们睡客厅也行。总之，请让我们进去。”
“我们不是坏人。”红发青年笑笑。
诺拉低声嘀咕：“会说这句话的多半都是坏人……姐姐，不能放他们进来，要是他们知道姐夫不在家，还有这么多小孩，指不定要干什么坏事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啦，别管他们，不然你会后悔的！”
“那个，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的话，请把绳子扔出来，我们会自己绑住双手。”红发青年提议道。“价格的话，一人二十金币怎么样？”
“一人二十金币，四个人就是八十——等着，我去拿绳子！”
“喂，诺拉，不是说不能放他们进来吗？”诺伊拉住自己的妹妹问道。
“钱都快花光了，挣一点是一点！”
“什么叫快花光了，明明还剩很多啊……”
几分钟后，麻绳和剪刀一并从门缝里递出。
“姐姐你看，他们真的把自己绑起来了！”诺拉兴奋道。
“最后那个人要怎么办呢？”
诺伊眼看着头戴黑帽的白发青年帮少年绑好双手，随后毫无防备地被红发青年踹了一脚，脑袋狠狠地撞在坚硬的门柱上，晕倒在地。
“可以了吗？”
“呃……可以了……”
客厅里除了一小块地毯以外没有任何摆设，访客们只好站着等候诺伊收拾房间，当然，塔罗萨是躺着。诺拉负责接待——或者说是监视他们。她双手背在身后，攥着一根擀面杖，如果这些家伙有异常，就直接招呼过去，绝不留情。
“这好像是个贵族的宅邸。”莱纳斯环顾着四周。
“没错，是我和姐姐从一位老贵族那里买来的。”诺拉昂着头回答。
“挺有钱的嘛。”杰尔笑道，“不过，打扫这么大的房屋，一定很累吧？”
“废话，你扫一个试试……”
“为什么不雇佣人来打扫呢？”
诺拉撇撇嘴，“没那个闲钱。”
“买得起贵族的房子，却雇不起佣人，真是奇怪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杰尔一耸肩膀，“没什么，随便问问。”
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后，诺拉挑起双眉，“你长得可真奇怪，眼睛的颜色像兔子，可是形状像狐狸，不过，还挺好看的。”
“谢谢。”
“诺拉！”诺伊出现在客厅的右端，“过来帮帮我，我一个人收拾不了。”
“我还得看着他们呢！”
“可是——”
“我们自己来收拾吧。”莱纳斯十分诚恳地提议道。
诺拉立即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放心给你们松绑。”
就在这时，二楼右侧的楼梯口处，几个孩童正好奇地扒着栏杆向下望。
“他们是谁呀？”一个男孩低声问道。
“不知道，不过不像是坏人。”另一名年龄稍大些的男孩回答。
“为什么他们的手都被绑起来了？”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孩伸手指着，“是在玩游戏吗？”
“好啦，我们快回去吧，让诺拉姐姐发现的话，会挨打的。”身材最瘦小的男孩怯怯地说。
“再看一会儿，一小会儿。”
诺伊走到诺拉身旁，耳语道：“我看他们不像是坏人，松绑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行啦，姐姐，你没看到那个红头发绑着手还一脚把怪物给踹飞了吗？绝对不能松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姐夫肯定会一头撞死！再说，孩子们也会有危险，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丽娜的一片心意啊。”
“我觉得我们太不礼貌了，他们又不是强盗和小偷，只是过路的旅客，这样对待他们，好像……”
“人不可貌相，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就在姐妹俩低声激烈讨论的时候——
“咔嚓！”
年久失修的木质栏杆忽然断裂，正抓着栏杆观望的女孩来不及反应，幼小的身躯便已穿过缺口，头朝地坠落——
“玛丽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