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地甩上门之后，杰尔没有返回自己的卧室，而是顺着走廊来到空荡的阳台——没有盆景，也没有座椅，但视野还算开阔，可以清楚地看到临近的房屋和街道，再往西边就是中央广场和周围成群的各种商店，当然，都是关闭的，还能眺望到远处的王宫。
景色不算太好，也不算坏。他在圣都时，曾经听到过一些关于迪尔斯帝都的评价，他们说那里的房屋毫无艺术感，又丑又矮，与其说是房屋还不如说是开了几个洞的方形大石块。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些古朴民居被火舌舔舐过后焦黑的模样。
双眼睁开。
不行，一定要找到那个东西，不论是刚刚有些眉目、进行到一半，还是已经完成正准备送回圣都。
按照原先的设想，这件事三年前就该完成，但是那个女人使他被迫改变计划，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他也第四次踏上这片土地。
本来以为这里会是个安全的地方，神圣教廷的势力很弱，条件也比蛮荒之地好些，无论气候还是物产，只要有钱就能生活得很舒适……
罪魁祸首就是六年前的那场瘟疫，如果没有那场瘟疫，也就不会有那群孤儿，她也不会——不，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自己，明明在她抵达后的第二年就到了帝都，却一直忙于自己的计划，根本没关注过她的情况，以为自己的命令她一定会执行，却忘了还有这种突发事件出现的可能。
还有，本以为塔利脑袋很灵光，但是从那次拿酒瓶砸他时他的反应来看，这小子根本没意识到他接待的是什么人……
发现她情况不对的时候，距离她抵达帝都已经过去了三年，一心只想亲眼见她，确认情况，却在焦急中违背了约定——到真正见面的时候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
精神负担明明已经那么重了，还要自己再往上加一层，只是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孩童——到底在想什么？为了报失身之仇拼命杀人，又为了帮助不认识的人出卖身体，这样下去到死也不会结束。
于情于理，这次离开之前，都必须跟那些家伙做个了结……
独自盘算着接下来要做什么时，温热的身体隔着他身上的睡衣贴紧后背，白嫩纤细的双臂轻柔地环住腰际——
“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您的手下又惹您生气了？”
是娜迪亚。
“你啊，张口闭口都是钱，睁眼闭眼也都是珍珠宝石，不觉得很俗气吗？”
“有什么办法呀，谁让我从小就是孤儿，没人养活没人疼，又生活在塔巴托里斯那个全魔界最堕落的地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却变成了小偷而不是妓女，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啦！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女人，就得想尽一切办法谋生才行，对钱和值钱的东西也要足够敏感，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饿死外加暴尸街头……”
“你后来不是到魔都去混了吗？以你的条件，嫁个富商应该不难。”
“什么富商，分明就是一群喂不饱的肥猪，光是想想就让人倒胃口。服侍那样的男人，还不如维持现状呢。”娜迪亚撅着嘴说道，语气充满厌恶。
说到富商，在宴会上替自己打圆场的家伙，虽然长着恶心富商的脸和肚子，礼服上却别着一枚王公大臣才会有的徽章，之前对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因此离开王宫时特意向侍卫长打听了一下——
监察大臣波迪诺……
是罗尔索斯安排的演员，还是有意要帮忙？
身后传来娜迪亚的轻叹：
“唉……”
“叹什么气？”
“好不容易有机会服侍殿下，结果殿下却被别人搅了心情，努力全都白费了……”
“不见得。”
“哎？”
“不就是想提前回魔界嘛，没问题。”
“真，真的吗？”
“对了，塔利送来的那些宝石，你要是喜欢可以一起拿走。”
“您在开玩笑吧？”
“没有，是认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
“先做完一件事再回去。”
“只要我能办得到一定立刻替殿下去办，办不到的话……也会尽最大努力的，请问是什么事呀？快告诉我吧，我好想回魔界喔。”
杰尔拉开娜迪亚的双手，转身返回走廊，一言不发。
“啊……啊嚏！”
只裹了一条薄被单就跑出来还露着双肩的娜迪亚，一离开杰尔这个热源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眼看着杰尔越走越远，她急忙提起被单，小步跑着追过去。
“殿下？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嘛。”
直到返回卧室，把身体交付给柔软舒适的大床，杰尔都没有回答娜迪亚的疑问，而且还合上了眼睛，两只手臂随意地放着，颇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架势。
刚才那些话，难道是耍我玩的？娜迪亚脑中涌现出这样的疑问。
为了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吸了口气，慢慢地、不发出丝毫声响地走到床前，翻身躺下，轻柔地替杰尔盖好被单。
“知道‘帝国研究所’吗？”
杰尔睁开眼睛，瞥向她。
“嗯……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让我想想。”
挤眉弄眼地想了好一会儿，娜迪亚终于击掌，道出答案：
“就是那个专门替迪尔斯王室研究各种新奇玩意儿的机构吧……上个月弗罗娜刚刚跟我提起过，说她拿到了帝国研究所借用王室资金私自研究某种武器的罪证……”
弗罗娜与她一样是梦妖族少女，命运也有诸多相似之处，谋生手段同样不怎么光彩——小到已婚男人的婚外情，大到巨额违禁物走私，凡是能以到手证据敲诈勒索的，绝不放过。只是有一次，她前脚刚敲诈了一个走私团伙的钱财，后脚他们就被杰尔的手下一网打尽，头目心有不甘，把弗罗娜供了出来。证明确有其事后，她就被放逐到了这里。
“私自研究某种武器的罪证？是什么？”
“是几张半成品图纸，已经被研究所总管用一大笔金币赎回去了，弗罗娜说上面画了一些筒子、圆环、铁杆什么的，虽然没看懂，但直觉告诉她是武器，结果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娜迪亚颇为嫉妒地叙述着情况，想到弗罗娜住的那栋豪华双层小楼，再想到自己住的小平房，不平衡感油然而生。
杰尔没有注意到她的个人情绪，嘴角扯出自信而又冷酷的笑容：
“那就麻烦你去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器吧。”
明明是客气的用词，语气却不容违抗。
大概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但是令人厌恶的可能性很高——娜迪亚的表情如此说道。
“想早点回魔界就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这次是逐客令。
虽然半夜被赶走有点不满，不过一想到任务完成就能提前回家，梦妖族少女的心情还是相当愉快的——
临走之前一定要跟弗罗娜、塔利他们这些回不了魔界的好好炫耀一番……对，就这么定了！
“别打草惊蛇。弄砸了的话，我会立刻送你去冥界。”
娜迪亚为之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笑道：
“殿下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该起床了。”
“我要再睡一会儿……”
“陛下，该起床了。”
“不要嘛，我很困哎……”
“陛下，该起床了。”
“吵死啦，给我出去，我要睡觉……”
类似这样的对话，从第一缕阳光穿透玫瑰色窗帘射进阿芙拉闺房，侍女翠丝在她那柔软舒适的大床前站定的那一刻起，就不断重复着。
“咦？陛下还没睡醒吗？”
艾丽从外面探进脑袋，眨着眼睛问道。
翠丝无奈地摇头：“还没呢，怎么叫都叫不醒，一定是昨天安神药的药效太强了，怎么办呀？”
视线飘向不知道呢喃着什么梦话的女王，艾丽略微思索片刻，随即藏到墙后，双手拢在嘴边，大喊：
“魔法师大人早安！”
一听到“魔法师大人”，阿芙拉顿时像诈尸一样，“腾”地坐起身，睁大眼睛望着门外，“谁？魔法师大人？”
翠丝没想到艾丽会来这么一嗓子，看到艾丽躲在阿芙拉视线所不能及的死角处冲自己拼命摆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陛下，魔法师大人没来。”
“没来？可我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喊……”
“有吗？没有啊，是您做梦了吧？”
脑袋的确是昏昏沉沉的，阿芙拉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怎么就你一个人，艾丽去哪了？”
“我在这，陛下！”艾丽笑呵呵地跳进门，“时间不早了，还是赶快梳洗更衣吧，魔法师大人昨天不是说今天还要来看您的吗？”
“说的也是……奇怪，你怎么会知道的——你居然敢偷听我们谈话！”
“我也不是故意的，耳朵天生比较灵嘛，您又不是不知道……”
“给我过来！”
“不要揪耳朵，好痛啊！”
“痛才会长记性！”
“啊啊，陛下，饶了我吧，真的很痛！”
“知道厉害了吧？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
“呜呜……太好了，陛下，您终于……终于……”
“翠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幸灾乐祸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幸灾乐祸，陛下，自从王后和王子们去世，您就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有精神了……”
望着站在一旁嘤嘤哭泣的翠丝，阿芙拉疑惑地瞪眼。
“我以前一直很没精神吗？”
“是呀，不但没精神，还不肯吃东西，常常病倒，劝言一句也听不进去，让人既担忧又心疼，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艾丽揉着耳朵回答。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母亲和哥哥们接连染病去世，敬爱的父亲也在自己外出期间遭人杀害，最后连唯一的血亲，堂弟伊克也莫名其妙地身亡，曾经无比辉煌的迪尔斯王室如今只剩她一人，继往开来的重任自然也全仰仗她一人。
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成为一国之君的她，被血缘硬生生地推上了宝座，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迪尔斯王室传承千年以来最危急的时刻。好在，老贵族老大臣们对王位没什么想法，不知道是出于对她父亲的尊敬，还是年龄太大玩不起。至于躲在暗处的敌人，大到东山再起想征服迪尔斯帝国重震魔兽军队声威的龙神，小到王宫里自作聪明心狠手辣的宦官，全都被杰尔收拾到毫无还手之力——简单说，就是斩草除根。
总之，在这种神奇的局面下，“继往”勉勉强强算是做到了，但是“开来”……
普通人家的女孩，早的十六岁嫁人，晚的十八岁嫁人，到二十岁差不多就都抱上自己的孩子了。贵族家的大小姐结婚稍晚，但也没有超过二十二岁的。
虽然迪尔斯帝国历史上也有过她这种情况，可那些女王无一例外是靠玩弄权术、屠戮血亲外加色诱朝中有权有势的男人爬上宝座，没当上女王的时孩子就有一大堆，根本不用担心王室后继无人。
而她，都已经二十三岁了，跟异性最亲密的接触行为还停留在拥抱的阶段……
实际上，三年前她出访汉斯王国，正是为了回应神圣教廷的邀请。
那时，盘踞在东方蛮荒之地的黑暗教廷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大陆北方的庞然大物贝奈西帝国，也流出了冰雪女神的冰精灵们与卡尔克人的皇族闹翻的传言，真假尚未知晓，但如果卡尔克人得胜，贝奈西帝国就不再是天界一方的势力。何况，卡尔克人在北上开辟领土之前一直饱受米凯伦特人的奴役。单是记仇、好斗这些特点，就足以让他们挥师南下，保不准还有可能跟黑暗教皇拉起统一战线。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绝境，神圣教廷决定与迪尔斯帝国联手，迪尔斯帝国同样是米凯伦特人的势力，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明白。本来两家商定的计划是把汉斯王国的一位公主嫁给阿芙拉三个哥哥的其中一位，然而他们却和王后一起染病去世。阿芙拉为了替父亲分忧，自愿前往汉斯王国，不过对于两家的计划她了解甚少，以为只是礼节性的回访。
一到了汉斯王国的王宫，她就被那里奢华**的景象给吓了一跳，那里跟自己的王宫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汉斯王国的国王只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六七十。他的七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其貌不扬不说，看她的眼神也下流无比。关于联姻的真实目的他们一句话带过，甚至压根没提黑暗教廷，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把她这个美女搞到手，连神圣教廷派来的人也被他们硬挤到一旁，没机会跟阿芙拉谈正事。她好不容易找了个单独逛王宫的借口避开他们，却撞到侍卫侍女在花园里偷情……
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小心地为自己梳理头发的翠丝和站在一旁打下手的艾丽，阿芙拉轻叹一声。
那时自己哪里是起程回国，分明就是小绵羊逃离狼窝，太可怕了……路上还没想好怎么向父王交代，更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如果没碰到杰尔的话，不是给魔兽吃掉就是被那三个坏人抓住杀死，真是命悬一线——
想起心上人，她的唇边立即绽开微笑。
“陛下，头发弄好了。”
今天没什么重大场合，披散着头发休息一天吧。发髻虽然看上去很有气势，可实在不好受。
她看向窗外。
天空晴朗，阳光普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跑进来通报：
“陛下，军政大臣罗尔索斯求见，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向您禀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