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合莱纳斯的天族血统，罗尔索斯刻意吩咐厨房给他准备了全素而且口味清淡的早餐。莱纳斯彬彬有礼地谢过罗尔索斯后，坐在桌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清澈碧眼无神地望着盘里的新鲜蔬菜，好像并没有什么食欲。
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第一次离开拉罗碧森林，对于其他种族，尤其是人类的阴险狡诈早已见识过好几次。外面的世界跟家里不一样，外表跟实际不一定相符，反倒是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惜的是，过去这几百年，他一直生活在大家都说真话、不存在勾心斗角的美好世界里，平时的活动也仅限于练习箭术和生命魔法，弹琴作诗等等……拉罗碧森林的确如同仙境一般，无论景色还是居民。
然而天界并非如此，有位天界使徒说，天族其实比人类虚伪得多，只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如果莱纳斯是天界天族而非拉罗碧森林天族的话，能不能想清楚事情真相先放在一边，至少不会纠结于相信哪一边——如果换成“老奸巨猾”的天界天族，一定会首先想到两边都有可能在说谎，然后联系双方的利益取向作出判断。
莱纳斯却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很容易上当，因此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的感觉。
罗尔索斯自称是看着阿芙拉长大的，自己的夫人没给自己生女儿，他便私心地将公主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接近二十年来一直对她关怀备至，老国王突然去世的时候，他还着实替阿芙拉担心了好一阵……类似的话莱纳斯听了一大堆，出于君臣关系也好，出于长晚辈关系也罢，总之，他认为罗尔索斯对阿芙拉的关心不是演戏。
那么杰尔呢？
莱纳斯同样不认为他是在演戏。他是爱她的，虽然莱纳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但这事实在无法置疑。指使王宫里的人杀掉喜欢的女人的父亲？怎么可能？再说那个时候他应该还在护送阿芙拉返回的路途中——这么说杰尔是被诬陷的。
当然，莱纳斯没有忘记那人的真实身份，他是神圣教廷的大敌，也是天界的心腹大患。背上背叛天族的罪名？没那个胆量。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晚上去见阿芙拉，我该对她说什么？
“莱纳斯王子，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罗尔索斯十分关切地问道。
“不，没有，只是……有点不舒服，大概出去走走就没事了。”莱纳斯说着，放下餐具，“对不起。”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也好。”
莱纳斯披上深绿色的斗篷，戴上兜帽，出门前还小心地对着镜子把金发一缕一缕地塞进衣服里，以免被人发现。
准备骑马去城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莱纳斯，在广场西街碰到了麻烦。
一大群人把这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有贵族也有平民，所有人都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店门口站在桌子上吆喝的家伙。
此人躲在屋檐的阴影下，头戴尖顶宽檐黑帽，身披乌鸦羽毛一般黑的长袍，左肩上背着灰布兜，灰白色头发干枯得像稻草，死人似的脸上，一道类似针线缝合的伤疤——没准的确是针线缝的。差不多可以看清楚骨头形状的手正托着一只没精打采、毛发脱落的**，向围观人群展示。
那不是塔罗萨吗？他在干什么？
莱纳斯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他环顾四周，没看到杰尔的身影，于是拍马上前，想看看这具会动的死尸在搞什么名堂。
“大家都看清楚了吧？绝对是快要死的老**！”
得到下方的呼应后，塔罗萨改托为抱，另一只手从灰布兜里掏出了一个酒杯大小的水晶瓶，视力极好的莱纳斯站在最外面也能看到里面翻滚着的绿色雾气。
“各位，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啊！效果演示只有这一次，绝无第二次！”
宣布完毕，他拔去水晶瓶的瓶塞，将其凑到**的鼻子底下。
耷拉着眼皮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仅仅片刻，绿雾全被她吸进了鼻腔里。
一秒。
两秒。
三秒。
“好像没什么效果啊？”一个贵妇嘀咕道。
“会不会是量太少了？”旁边的男商人猜测着。
“谁知道……”
“该不会是骗钱的吧？”
众人议论纷纷时，又老又丑的**忽然剧烈地痉挛起来，连带着塔罗萨和他脚底下的桌子一起。
痉挛并没有持续太久，但一停下来，所有人都傻眼了。
杂草一般——有些地方甚至完全掉光了的毛，已经全部“翻新”成了亮丽的金黄色。眼皮也抬了起来，眼睛像一对迷人的黑珍珠。还不止这些，塔罗萨轻轻地挠了它一下，它立刻“汪汪”地叫唤，声音格外响亮。
“演示结束，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无需再做说明。”
返老还童？
怎么可能？
别说帝都的市民，就连非人类出身从小学习魔法的莱纳斯，脑袋里也是一片混乱。
“这东西对人也一样有效？”
人群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实际上是很多女人，大家都想知道。
“当然，女士们，我不辞辛苦冒着巨大危险制造出这种神奇的绿雾，就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心愿，嘿嘿……”
“多少钱一瓶？”
“我全要了！”
“那还等什么，赶快卖啊！”
“大家安静，听我说！”
塔罗萨放下变年轻的**，双手举过头顶，十分坦诚地说：
“我手里的绿雾非常非常少，因为这种东西实在太难制作和保存。因此，我打算采取最公平的方法来卖——没错，拍卖会，今天日落时分，广场南街，帝都拍卖场，想买的请准备好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喔！”
是死灵魔法吗？连生命魔法都没有让人返老还童恢复青春的能力，死灵魔法怎么可能……而且好像还只对女人有效，真是奇怪。
人群已经开始四散，不走的话很容易被塔罗萨注意到。
莱纳斯摇了摇头，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忘了它吧，你还有很头痛的问题要想清楚呢。
他选择的地方是帝都南郊的森林。
去年这个时候，自己、阿芙拉、杰尔，两位大臣，就在森林深处的木屋里商议如何应对龙神。一年过去，这里的景色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树木依旧青翠，草地依旧碧绿，鸟鸣依旧悦耳，溪水依旧潺潺流动。
很美，可惜比起拉罗碧森林，还差得远，那可是真正的人间仙境，森林精灵们的歌声和琴声随着太阳升起开始飘荡，随着日落逐渐消散，美妙纯净，清澈空灵。沉浸在音乐中，毫无痛苦与哀愁，亦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几百年来，他一直为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家园而感到无比幸运，直到——
眼前浮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深棕色宛如绸缎的卷发，纯白色的衣裙，瘦弱不可靠的肩膀，坐在马背上，脑袋晃来晃去，紧张地四下倾听。
远处飘来笛子的声音，水晶般的音色，简单却能让人迷惑是否身处幻境的曲调。
“在那边！我们快过去……”
这是去年某个清晨的情景。
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孩该多好，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灾难降临有别人顶着，自己可以带她返回家乡，虽然她是人类，但在拉罗碧森林，任何种族都会变得长寿，被时间和死神遗忘，只要他们能融入那里。
莱纳斯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吧？你想要怎样，现实偏不怎样，好像折磨人就是它的职责——不，不是好像，是的确。
既然如此，那就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死去，只要那样就足够。几十年的时间对她来说是漫长的一生，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光阴。
“这一定会成为我生命里最幸福，也最痛苦的时光……”他那双纯蓝色眼睛如此说道。
忽然，他的眼睛瞪大，脊背也挺得笔直，像受惊的兔子般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笛声还在，它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实的。
能吹出这种音乐又有可能在这里的，莱纳斯只知道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