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逝去得比莱纳斯想象中还要快，明媚的夏日阳光照亮他脚下的地板，他一身睡衣，站在穿衣镜前，思考今天应该穿什么衣服去索杰尔的命。大祭司基拉德就站在他身后，肃穆的脸上依然蒙着紫纱。
想了很久，他最终决定穿自己本来的那套行头，这样不容易引起杰尔的疑心。
他忙着穿戴的时候，大祭司声音低沉地问道：
“在今天之前，莱纳斯王子，您可曾与他交过手？”
“好几次。”莱纳斯侧头看了他一眼，表情苦涩，“没有一次是我占上风。”
“因为您的魔法不如他的强大？”
“我在家乡时，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魔法。可惜生命魔法再练也只擅长救人和守护，他的火元素魔法却只擅长杀人。”
扣好胸前的纽扣之后，莱纳斯拿起放在柜子上的一把匕首，手柄上刻着缠绕高树的毒蛇。他把匕首连同刀鞘一起藏在腰间。
“希望它能见血。”大祭司凝视着匕首说道。
“但愿魔法生效。”莱纳斯紧跟着说。
他回想起自己在天界皇城皇宫里小住的那段日子，母亲交代他看好淘气的妹妹薇拉，他很认真地记在心里，并且照做，可薇拉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他害怕母亲怪罪，只好自己出去找，途中偶然见到天界第一使徒克拉琳贝尔在教导她的一名新学徒。她是参加过龙之战争的天族英雄之一，精通火元素魔法和圣灵魔法。
“对于火元素师来说，每场战斗都只有一次进攻的机会。这一次进攻，必须抢在对手之前，必须击中对手，必须杀死对手，否则死者就是火元素师本人。练习魔法时，你必须谨记这一句话，它是无数半吊子火元素师的亡灵之歌。”
太言过其实，莱纳斯当时是那么想的。但自从见识过杰尔在短短片刻之间将活生生的冰龙变成一具冒着烟的龙骨之后，他认为克拉琳贝尔说得一点都不过分。火焰唯一能做的就是进攻，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因为死人没有机会还手。
而今天，他也要做同样的事，但不是用火，而是用光和刃。
他和大祭司一道走出房间。门厅里，十个身穿百姓便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等他，他们就是罗尔索斯允诺给予莱纳斯的十名勇士。今天天还没亮，他们就穿着现在的衣装潜入这座离神庙不远的宅邸，安静得连巷子里的老鼠都没惊动。
“先生们，”大祭司摊开左臂，轻拍莱纳斯的后背。“他就是你们的领队，从现在开始，你们听他指挥。”
他们向莱纳斯略一低头。莱纳斯则挨个打量他们，有的壮实得像头熊，有的跟他自己一样又瘦又高，还有几个既不胖也不瘦，十分健壮，身高适中。
“你们原本是什么人，帝都近卫军？”
“不，”站在最中间的，眉心有道疤的男人回答，“我们是佣兵。”
莱纳斯点点头，他只知道佣兵是个拿钱办事的职业，别的一概不知。
“你们知不知道任务的内容？”
“只知道是杀人。给钱的说，剩下的您会告诉我们。”
“我们要杀的不是普通人，希望你们有所准备。”
眉心疤微微挑了一下左眉，“勇气是心，保密是肺，没心没肺干不了佣兵这行。”
这回答令莱纳斯小吃一惊。他定定神，继续说：
“离开这里以后，你们要悄悄地跟在我后面，别让任何人发现你们跟着我。”他取出储存魔法的水晶瓶，展示给他们看，“只要你们看到这东西发光，并且有人倒下，就冲上去杀掉那个人，明白了吗？”
“这样我们就能得到那三分之二的钱？”
“只要那个人死，你们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
交谈完毕，他大跨步地走出门厅，走向大门。走过前院时，夏风吹过高大挺拔的橡树，树叶哗啦啦地响着，那是他最熟悉最爱听的声音，好像置身于故乡拉罗碧森林之中。森林精灵们都说树叶作响是树在吟唱生命赞歌，如今生命赞歌变成冲锋号角，莱纳斯过去从不敢想象会有这么一天。
“记住，不管成功与否，都要尽快回到神庙。”大祭司又叮嘱他一次，“愿神保佑你。”
“生意很不错嘛。”
杰尔边说边踏进塔罗萨的店门，阳光落在他背后。死神使徒万分殷勤地亲手搬来一张椅子，铺好软垫，请他坐下，陪笑道：
“一般一般，如果我在凯尼安大陆呆的时间久些，对棕发蓝眼的米凯伦特人和他们的生活了解多些，生意才会真正红火起来，嘿嘿……”
“过分谦虚等于自傲。”
塔罗萨的笑声卡在喉咙里，他眼珠一转，问道：“殿下今天怎么会到我这儿来？”
“来通知你把这店卖出去。”
“卖卖卖……卖出去？”
无视于死神使徒僵硬的表情，杰尔拿起两枚金币把玩着，嘴角邪气地上扬，“给你一星期的时间。”
“我们要离开这里？”
“是啊。”
“去哪？”
“你跟着我就行。”
但愿是去见那位维卡丽娜·索菲斯小姐，塔罗萨在心里暗暗说道，他的视线穿过额前凌乱的灰发，紧盯杰尔身上的黑袍，原本属于他的黑袍。他现在就忍不住想探探杰尔的口风，内容当然是关于他的未婚妻，可他又担心这么做会引起杰尔的警惕，他要是禁止自己跟那位小姐见面，不知道何年何月自己才能等到下一个机会。
他决定不问，杰尔倒开始问他：
“你们死神使徒是如何诞生的？”
“由我们的主人创造出来，”塔罗萨很疑惑杰尔怎么会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他恭恭敬敬，如实回答，“从冥界无数等待转生的灵魂中选取他想要的，再配上一副合适的肉皮，就这么简单。”
“他制造你的时候，似乎在肉皮的环节出了问题。”
塔罗萨摸了摸自己左脸上用线缝合的那一块，咧嘴笑了。“嘿嘿，只是个小瑕疵而已，一点都不碍事。”
“坑人骗钱的本事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灵魂进入冥界，依然拥有前世的记忆和……技能？”
“当然不会，我所有的本事都是由主人亲自教授。”
杰尔眼中闪过类似“没看出来那老头还挺厉害”的神色，他转移了话题。
“从你被创造到现在，过了多少年？”
“不到一千年，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
红发王子点点头，没有再问，不过塔罗萨能肯定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呦，没想到你也在这。”菲莉亚穿着那件暗红长裙出现在店门口，外表依然变换成维卡丽娜的模样，后边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棕发小子。“我还以为今天你也要陪着你的女王陛下呢。”
“让你失望真是不好意思。”杰尔揶揄道，脑袋往左一歪，看向她身后，“贝奇，你在躲什么？”
“唔……”贝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双手的食指搅在一起，“菲莉亚姐姐说我昨天晚上不该杀掉认识我的家伙……还说，你可能再不会相信我了……”
菲莉亚咯咯咯地笑起来，塔罗萨也忍不住咧嘴大笑。可怜的小傻瓜，死神使徒边笑边想，他若是相信你，又何必叫我和菲莉亚盯着你？
杰尔朝贝奇招招手，“过来。”贝奇犹犹豫豫地走到他身边，咬着下嘴唇，乌黑的小眼睛里满是紧张。也许他把不信任理解成以后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漂亮姐姐。
“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你把我当成你的主君？”
“‘主君’？我不知道‘主君’是啥，我只想跟着你……”
“你既勇敢又忠心，还有刀枪不入的本事，这样的帮手谁都想要，只有傻瓜才会往外赶——你看我像不像傻瓜？”
贝奇眼睛一亮，“这么说——”
“拿着。”杰尔把两枚金币放进少年手心，“叫你菲莉亚姐姐带你去吃顿好的，然后回来给塔罗萨帮忙。”
“我？我可没空！”菲莉亚突如其来的高音让人以为有只毛毛虫钻进了她的胸衣，“我过一会儿就走。”
“你要去哪？”
“贝奈西帝国。”她说，“那里是他们的老巢，至少现在是。我得想办法了解他们，他们的魔法十分了得，必须早作准备。再说，你的行程也已决定，我不需要留下来。”
“你那么相信我会遵守我说过的话？”
“在你爬上下一个处女的床之前，是的。”
“还真是逮住不放。”
“你也很有自知之明嘛。”
塔罗萨悄悄地溜了出去，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的感觉一点也不舒服。外面阳光很强，他压下自己的宽檐黑帽，以免脸被灼伤。这条街上的店主小贩们早已看惯了他这身行头，唯有偶然路过的市民会送上一个“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快要热死了”的眼神。
远远地从东边走过来七八个人，其中一个吸引住了塔罗萨的视线，他面容清秀，目若晨星，金发披肩，绿衣胸前缝制着树、藤蔓还有花的图案，腰带上镶着一枚蓝宝石，棕色裤子紧紧贴在腿上，长靴略显慌乱地踏过石板。
“拉罗碧森林的王子，急匆匆地要去哪里？”
莱纳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啪啪啪地走到塔罗萨的店门前站定。
“去买马，我打算返回家乡。”
“输掉女王的滋味一定不太好受，我看得出来，嘿嘿……我这儿有一种药，喝下去能让你舒服点，你若是想要，我可以半价卖给你。”
“谢谢，但我宁愿忍受痛苦。”莱纳斯生冷地拒绝道，“你侍奉的魔界王子在哪？我要见他。”
他竟然不往我店里看一眼，不可思议。“你找他做什么？”
“我有话要对他说。”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莱纳斯王子，把话告诉我吧，我会替你传达。”
“不，我必须亲自对他说。”
“好吧，如你所愿。”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进店铺干什么？难道杰尔就在里面？看到塔罗萨走进他自己开的店，莱纳斯的喉结动了动。他想回头看看佣兵们有没有跟上来，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回头，连眼珠都不能往别处转。
他看到一抹暗红，但不是杰尔，而是一个陌生的、漂亮的黑发女人，她媚态十足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脑袋微微歪向一边，红唇边挂着暧昧和嘲讽的笑容。随后是塔罗萨和贝奇，后者还一脸天真地跟自己打招呼。
“原来你还没走。”
杰尔终于现身，他站在三层台阶之上，居高临下俯瞰自己，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他的笑容让莱纳斯心底泛起一层深深的无力和恐惧，伴随着紧张，几乎快要把他击倒，他强撑着身子，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张开嘴，对着敌人说：
“我来向你道别。”
他本想说通用语，谁想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天族语，他会怀疑我吗？会吗？
杰尔似乎没看出端倪，用同样的语言说：“如果你路过圣都，告诉你叔叔阿洛伊，让他留神北方，再告诉你那淘气妹妹，别到处乱跑，外边很危险。”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考虑他说了些什么的话，一定会把他当成天族同胞，莱纳斯心想。
“我会管教好她。”
“真像好朋友之间的谈话。”黑发女人插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感情很好。”
杰尔笑了，“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叙旧。”
不会有那么一天了，莱纳斯暗道，你很快就要去塔罗萨的主人那里了。可惜无声的自言自语没法带给他勇气，他好像坐在一条行驶的木船上，船下是奔腾汹涌的洪水，洪水玩弄着木船，一会儿推到浪尖，一会儿沉入浪底，颠簸得他直恶心不说，还要担忧撞上岩石船毁人亡。
他把手伸进裤子左边的口袋，摸到水晶瓶，将它攥紧，慢慢拿出，他的眼睛却一直与杰尔四目相对。那是血的颜色，暗火的颜色，战场的颜色……在纯粹圣洁的光之审判中坠入地狱吧，永远不要再苏醒！
莱纳斯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举起水晶瓶，朝地上狠狠一摔——
魔法的光芒竟一瞬间盖过了太阳的光，他自己都产生了短暂的失明，这不应该，天族的眼睛从不畏惧光明。他听见一声尖锐嘶哑的悲鸣，尖得令人牙疼，还有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声音，以及贝奇的声音：
“杰尔，杰尔，喂，你怎么啦？快醒醒啊……”
他昏过去了，跟大祭司说的一样！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他看到原本塔罗萨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黑布和一堆灰烬，光对冥界死灵的伤害比对魔族还要致命。杰尔倒在贝奇怀里，不醒人事，然而那个黑发女人，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捂着脸，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古怪语言，想必不是什么好词，最要命的是，她的头发正在慢慢变成银色，连个子都开始变高。
魔界使徒菲莉亚！莱纳斯没想到她也在，而且没有被魔法彻底击倒。
蹬蹬蹬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佣兵们赶来了。他也连忙抽出匕首，直接冲向杰尔。
贝奇大吃一惊。他虽然天真，但是不傻，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莱纳斯到他跟前时，他敏捷地往下一蹲，躲过匕首的同时顺便把杰尔放在地上，接着一记左勾拳打中莱纳斯的胸口，森林王子发出惨叫，贝奇往前一顶，把他撞飞出去。紧跟着就有三个佣兵围上来，还有三个冲向尚未完全清醒的菲莉亚，四个直扑倒地的杰尔。
没时间犹豫，他“呀呀呀”地迎上去，举起拳头，却没打出，而是伸脚把冲在最前头的高个子绊个嘴啃泥，拳头打在第二个人的面门上，当场见血。第三个人拿着一把足有人的小臂那么长的短剑，刺向贝奇的胸口，贝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刀枪不入的状态，只好闪过，双手抓住他伸出去来不及收回的胳膊，一边叫喊一边拉着他甩向打算取杰尔性命的四个人，五个男人狼狈地摔成一团，有把匕首掉落在地，距离杰尔的脸不到三指宽。
现在还不是松口气的时候，还有三个男人已经到了菲莉亚跟前，壮得像头熊的那个举起银光闪闪的斧头，正要劈下。
“菲莉亚姐姐当心——”
贝奇这一喊让她清醒过来，她以风一般的速度扳住男人的肩膀和脑袋，使劲一扭，咔嚓一声把对方送上天。她夺过死人的斧头，弯腰躲避左边那人的短剑，再一斧劈去他半边脑袋。右边那人拿的是匕首，想从后面抹她脖子，却被她抢先掠过，颈部顿时血流如注。
摔成一团的五个男人眼看着就要起来，菲莉亚扔下斧头，几步奔过去，吃力地扛起杰尔。“快，贝奇，拿上塔罗萨的灰，跟我走！”
“嗯！”贝奇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用塔罗萨的衣服把灰烬包起来，抱在怀里，免得撒出去，灰布兜他也捡起来挂在肩上。
菲莉亚扛着杰尔在石板街上逃跑。她头痛欲裂，眼睛模模糊糊，连脚底石板的触感都不真实——好厉害的圣灵魔法，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害怕，她的灵魂已被重创，魔法还能不能用连想都不用想。
莱纳斯和那些男人似乎没有追上来，她没法停下确认，因为她担心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晕过去。杰尔呼出的微风吹在她脖子上，谢天谢地，他还活着。得赶快找个地方，安全的地方，好让自己恢复战力。该去哪里呢？去找塔利？他是魔族，理应保护自己的王子，然而他和他的同伴们是被杰尔发配到这里，尽管生活还算惬意，对她和杰尔的态度也毕恭毕敬，这些却不能保证他们不心生怨恨。回杰尔的府邸？那里只有两个女仆和一个胖厨娘，回去也没用，只会害死她们。她的王子永远不缺两种人，一种是敌人，一种是女人……等等，女人？
菲莉亚想起了棕发蓝眼的女王，还有她的王宫。对，去她那里。贝奇从后面赶上来，扶着她一起跑，她看到少年眼中充满泪水。
“菲莉亚姐姐，杰尔和塔罗萨死了吗？”
杰尔还没死，塔罗萨本就诞生于死后之地，不过都已经化成了灰，还能活过来吗？菲莉亚觉得不太可能，嘴里却说：
“他们都没死，别害怕，我们去王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