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造人偶的工匠。
刻
刀对于我来说，就是我手指的延伸，当锋利的刀刃在木料上划过，木偶的手脚、躯干，以及那栩栩如生的面庞便会在我的工作台上呈现。组装起来然后给人偶们套上
华丽的衣服，那么，无论是高傲的将军，虔诚的僧侣，或是怀春的少女，我的人偶都可以轻松地装扮成他们的样子——甚至当我恶作剧地制作了一个瘸腿独眼乞丐人
偶放在街道一旁，都会有好心的人给人偶伸出的手中塞入几枚小钱。
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被人欢迎的人。
因
为人偶做得实在是太真实了，以至于有顽固的家户认为我是个恶魔，把无辜者的灵魂勾走安置在人偶上，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如此活灵活现的人偶制作出来。终于有一
天，暴徒们举着火把将我的工房付之一炬，一边嘲笑我、一边把我的人偶们丢进河里，我只能攥着自己的刻刀在暴徒们面前颤抖——最后，当我把这杆刻刀深深地扎
进某个家户的眼眶中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洗不清的罪过。
从家乡逃了出来，我现在住无定所，食不果腹，在被官兵追捕的噩梦之中终日惶恐，唯一和自己相伴的只有那杆已经成为凶器的刻刀。但是，逃避还是徒劳的，在一年后的某天，我自首了，因为我太累了。
因此，我见到了王。
和传闻中一样，年轻而且英武的王，就坐在大堂上的座位上，七分好奇三分轻蔑地俯视着我。
“你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人偶工匠？”
“……”
“如果不说的话，那么，你就没有用处了。卫兵，把她拖下去，处死吧。”
“是！我确实是……不，我已经不是了……”
“看来并不是哑巴，那么，抬起头来。”王命令着正因为恐惧而颤抖中的我。“把你遮住脸的头发掀起来。”
为了活命，我当然照办了。
“原来是个年轻人啊……我本以为会是一个老头。不过并没关系，因为我要的只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偶工匠而已。”与其说他现在的样子是一个王，倒不如说他现在更像是一只寻觅着猎物的年轻狮子。他故意把话语放慢而体现出他那内在的威严，继续向我发问。
“我听说，你制作的人偶甚至能够以假乱真。那么，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能够制造出和真人一摸一样的人偶。”
“王……敢问，只是面容形态相似吗？”
“如果要求仅仅是这些，那么，我只要给自己的宫廷工匠下达命令就可以了。但是，我得知的是，你作为你们流派的人偶师，已经继承了某些秘而不宣的技术，可以让人偶也自己活动起来，行走，骑马，舞蹈……甚至是与智者攀谈和与高深的棋手博弈……”
在那些侍臣的帮助下，哪怕是终日处于征战的前线和殿堂之上，依旧没有什么能够隐瞒住他。
“你是可以做出来的，是吧。”
“……”
尽管我依旧是沉默，但是我确实点了点头，向王坦白地承认。
“很好。那么，我就和你做个交易吧。”
一个王竟然会和一个罪犯做交易？与其说是交易，倒不如说是命令更为合适。
“你要根据我的要求，制作那一类能够自己活动的人偶，如果你制作成功的话，我就赦免你。你依旧可以回到你的家乡，或者是任何你向去的地方。考虑下吧，我想，你大概知道自己的选择。”
“王想让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偶？”
“那么，就给我做一个精美的可以用于娱乐的舞姬人偶吧。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需要任何的工具材料，大可以向我的侍臣们开口。”
我答应了。
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只是做一只人偶，那么真的是绰绰有余。
王
最宠爱的妃子在去年去世了，但是那些栩栩如生的画像依旧还被珍藏在宫内。以此为模板，我用了木质细腻结实的檀香木仔细地琢磨出了木偶的外体——甚至当侍臣
走进我的临时工房时大吃一惊，以为那位宠妃裸身立在这个充斥着木渣的阴暗角落中。齿轮，杠杆，发条，螺丝，每一个细小的部件都被我装进了人偶的胸膛中，组
成了精密而又复杂的结构。表面光滑但却结实的钢柱用不同的刻纹记录着舞蹈所有的动作。当整个装置运转的时候，人偶便在发条的力量下妙曼地挪动四肢，摆出妩
媚的动作。
一点点地调整整个人偶，当在一个月的第二十九天的时候，我把王要求的那个人偶制造出来了。
当在大堂上展示的时候，人偶身着轻柔的丝绸舞服，就算是玻璃制作的眼珠，在那套秘而不宣的装置的作用下，也能向在场的众人暗送秋波。她真的像是具有灵魂一般，先是对着王行了一个端庄的女子礼，然后在乐队的伴奏下起舞。
王当然是异常震惊，谁也没有想到，自己最宠爱的妃子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生。当乐曲结束人偶停止舞步的时候，王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份，冲下王座抱着人偶大哭起来——对他来说，身为王并不意味着内心痛苦的思念会被压抑。
此时，人偶像是在安慰他一样，轻柔地抚摸王的后背，然后因为发条的力量缺失而静止下来。很快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是他却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
“你做的很不错，我认为，除了赦免你的罪行外，我还应该给予你相应的奖励才可以。你以后就做我的宫廷技师。”
“殿下，我只是想要能免于惩处而已。我实在是不能够与殿下的工匠们同处，这个恩赐恕我不能接受。”
“假如我是命令你接受，你会怎么考虑。我没有给你想过什么退路，但是，我会以王的名义像你保证，我不会再待遇上亏待你。”
与其说成为王的技师，倒不如换为另一种方式的囚徒，和一个王讲道理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免于一死已经算是万幸。
“我很喜欢这个人偶，那么，你就制造更多的这样的舞姬人偶吧！让这人偶更精密，更坚实，更妩媚，以至于有了温暖柔润的肌肤和百灵般动人的喉咙，甚至让她们能够超越人类的形体美的极限。无论是你想要我哪个嫔妃作为模特，我都会允许，只要你能够造出如此出色的人偶就好。”
一个要沉迷于这虚假的人偶的王吗？
很快，流言就宫中和民间传开了。
连续三个月，王没有宠幸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唯一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比真人还要美丽的人偶。
作为一个人偶师，我为自己的作品有如此大的魅力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哪怕是每日软禁在这由王所吩咐布置的豪华工房里。尽管我并不想多说什么，但是在我心中，我不禁开始为这个国家所忧虑——沉溺于虚假的事物，也是人颓废的开端。王是一个优秀的人，我确实是在惋惜。
我
这三个月并没有停下手，用自己的刻刀和智慧创造了另外三个人偶——像王所要求的一样，又有象牙白的肌肤和柔韧丰美的身形，能歌乐舞明眸善睐——更关键的
是，她们都能自己活动，唯一需要补给的只不过是拧紧背后的发条而已。每一个人偶的外表都是绝世美女的样子，甚至我都不禁有种对她们动心的感觉，若不是人偶
师职业积累下来的定力警告我这些永远都是虚假的，否则我也会成为那个愚蠢的王的样子。
王欣赏完这三个人偶后，我本来以为他会自己享有，没想到他竟然慷慨地把这三个我耗尽心智制造的人偶当作一国的礼物赠与他国，分别是给予了北方、西方和南方另外三个王国的帝王们。
“或者，我应该让同为王的人分享人偶那独特的乐趣。”
王是这样和我说的。
相似的留言也很快地在那三个国家里面流传——
王们，那些居于殿堂之上坐拥无数嫔妃的王们，不再驾临后宫，与他们相伴的，只是比真人还要真人的虚假人偶。
时间过得很快，特别是你一直在忙碌的时候。
没有一天我停下过手，几乎都是为了王而制造他的人偶舞姬们，没有上过发条的人偶舞姬赤条条地裸体躺倒在工房四处，显得有种异样的**色彩。但是，突然有一天，王竟然再次亲自找上我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人偶舞姬。
“我要你制造另外的一种人偶。”
“……可是，王，请恕我直言，我真的已经不能制造出更为逼真的自动人偶了。再怎样精明的人偶也不可能超越造物主造人的奇迹。”
这个是我的真心话。
“我何时让你继续制造人偶舞姬？我现在要的人偶，不是像那些娇柔的女子一样。”闪电般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在我面前瞬间将身后的那个人偶舞姬拦腰斩断，齿轮发条与木屑掉落一地。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但王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像是认同自己的兄弟一样拍了怕我的肩膀。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沉迷于这些玩意？这些只是虚假的靠着发条才能活动的人偶？哪怕是她们是如此的真实，可是，也不能动摇我的心——作为一个王，我若是连这种定力也没有，那么，我也就不会成为王了。我现在想让你制作的人偶，听好，我只说一遍——”
不再用什么妙曼的肌肤，哪怕是丑陋到极点的方块也无所谓。
用最为坚实的钢铁和木料作为骨骼和筋肉，让他们刀枪不入。
哪怕是面对大炮的轰击，也会安若磐石地站立。
像旋风般挥舞起刀剑，目标只是将对手干掉。
只要一声令下，这一群高大而又健硕的怪物必将无坚不摧。
王想要的，是一只人偶的军队。一只不畏生死甚至不知生死却已经能够把死亡带给敌人的军队。
只服从于王一人的军队。
啪啦一声，我手中的刻刀掉了下来。我确确实实在颤抖——没有一个人曾经面对如此的王，这个年轻而又伟大的君主执行着自己周密而且富有魄力的计划……还有的，就是暗藏在王这光鲜外表之下的狠毒内心。
监狱中挑选出的十个死刑犯组成了精壮的角斗士小队，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要参与这场战斗，只要用手中的武器打赢了眼前这个铁疙瘩，那么他们就可以被无罪释放。
结果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被利爪撕裂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血液都浸透了满地的沙子。全副武装的凡人们都死了。还立在角斗场中间的，就是那个身高十尺的钢铁巨人，也就是我的人偶。在将最后一个没死透的囚犯捏碎脑袋，人偶的体内发出了了蒸汽活塞排出气体的唏嘘声。
我差点被这场景逼崩溃了。
“你想干什么？！”
侍臣发觉到我竟然准备用刻刀刺穿我自己的手腕时，他们冲了上来把我按倒在地，王俯视着自杀未遂的我。
“放开他，他不是打算行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把恶魔放了出来？”
“这是禁忌的！这与谋杀有何异处！”
“我并不认为啊，人偶师。与其牺牲自己的国民而与他国一战，倒不如让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去为我服务。”
“无论是谁！生命都是一样的！人偶不是用来夺取人们生命的工具，这个我绝对不赞同！”
“既
然如此，你为何还是制造出这个？”王有洞穿一切的敏锐观察力，“实际上，你的内心还是有种期待，希望自己的人偶能够超过真的人类——先是舞姬们，在相貌上
能够超越人类；然后是这些士兵，在力量上超越人类。你还是没有抵制住自己心中的梦想——而我，有朝一日，我要让我的君临天下，而不是东方的这个狭小的国
家。你已经制造出第一台了，剩下的，只要交给其余的工匠仿制就可以。现在，你可以不必当我的宫廷技师了，拿着这袋奖赏，从新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这些
钱足够你用几十辈子也不愁吃穿。”
从侍臣的手中的托盘中取过一个小皮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我面前，全是鸡蛋大小价值连城的宝石。
“但是，你不可以把这一切秘密说出去，所以，来人！把他的手剁去，舌头也挖掉！”
像是丢弃一只瘸腿老狗一样，王头也不回地扭身离开角斗场。
我很快就被侍臣们套上麻袋拖拽出皇宫，杀猪一样的嘶鸣在地下牢房久久回荡。刽子手干脆地结束了自己的活计，就是御医把我从昏死的状态下救了回来，创口逐渐地恢复，不知道多少个昼夜后，御医们向我灌下了大量的麻药。
当
我再次醒来时，我发觉自己已经身处极远的富顿可公国的公馆里，这是个从属于王国的偏远小国，一位女子陪伴在我病床边，她将伺候我一生的生活。她是接收到王
旨意的富顿可大公之女——与我那些巧夺天工的人偶相比，她长相普通至极，但是我确实一睁眼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因为她所有的是真实的温柔之美。
我以深受酷刑的流放王族身份和这位没落大公的女儿结了婚，在这里开始了我生命的下一半。
周密而且大胆的奇袭在新年之际爆发。三支分别由五千个钢人组成的军团以破竹之势直捣各国首都。
王的军队是战无不胜的，而且，另外三个王国的王也早已沉迷在人偶舞姬的温柔乡之中，不理国政时日已久，很快他们就成为了阶下囚，头颅则作为王的战利品高高悬挂在归来军团的战棋之上。
铁甲的人偶军团不再是传说，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统治的最基础的部分，是王令人敬畏的高傲资本。
在王征服各国后三年，传来了王蒙主之恩归去的消息。但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离世，只是听那些送丧官吟唱的赞美诗中说，王披着他的战甲在王座平静上离去，向着未知的天国进行着自己的征服。
我认为王是受到了造物主的天罚，毕竟，他让没有生命的人偶去屠杀有生命的人类。王去世了，我确实有种惋惜之情。
尽管我灵巧的手被砍去，而且失去了舌头再也不能说话。但是当我抱着自己怀中的骨肉的时候，我由衷地感谢造物主能够把创造生命的权力赋予人类。妻子真的很温柔，尽管王已经去世但是她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的生活。
人偶军团失去了王的指挥，便沉为废铁。马上，失去威慑的王国就遭遇了原来三国的复辟势力的反扑，继承王之位的王子却没有他父亲的才干。最后世界还是恢复成了它原本的分崩离析。
否定掉王征服世界的功绩，将人偶军团熔为钢水，又派出了使者寻找当年那个神奇的人偶师——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王早已经把我过去的身份抹除。
王彻底成为了传说，我也成为传说。
或者，虚假人偶带来的终归还是虚假的胜利？
<End>
M的话：
过去经常有和我相识的人说我的作品总带有繁杂细腻的描写，于是我就头一次使用了这种极简风格——结果，现在看上去这不像是一篇小说，倒像是一对片段堆砌而成的玩意。
至少我个人认为这是不伦不类的。
然后又有人说，这不像是我的故事，太黑暗晦涩了。这个倒不至于吧……尽管王最后去世了，但是人偶师还是有了自己的归宿之处。
总体上个人认为情节还是缺少了一些张力，而且称不上新颖。但是这也仅仅是一种尝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