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月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故土，在那辆被黑布蒙起的奴隶马车上她一度以为自己漫长的一生将在屈辱中度过。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就像在短耳朵帝国的那个海边城市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伴随着带着鱼腥味的咸风躺下，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躺下，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棉被裹着，听着雨滴坠落在砖瓦上的嘈杂偶尔还会有几道闪电掀起雷鸣。
她很害怕，害怕会被一个有着一头银发的短耳朵叫起来干活，害怕目光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虚幻。但她又期待着这只是一场梦，期待着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让她能够心安的同伴。
想到这里羽月不由地皱了皱眉，她似乎被外面的世界改变了，不再像一个精灵应该的那样清心寡欲。
“看来这一次是真的，真的要告别了。”精灵少女面露苦笑地自语。
羽月用脚尖轻轻拨动冰凉的泉水，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水波震散随后复原，如此反复，有些失神。
精灵的寿命比其他种族悠久许多，同样也不容易忘记事情。那段被困在笼中的时光仿佛就是昨日，哪是颠簸、寒冷、硌得人全身酸疼的漫漫长夜，直到一个戴乌鸦面具的短耳朵用长剑划破了深夜的漆黑。
精灵族里从来没有流传史诗，因为他们可能比历史更加长久。羽月的心中从来没有对英雄的概念，但在那一刻她看见了英雄的影子。
只不过这个英雄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下自己，然后厚脸皮地威逼利诱，让她自甘情愿地用黑市里的身价偿还自由。当然，这位年轻的精灵姑娘脑子里没有这种概念。不过现在她或多或少有一点了。如果有史诗中的英雄的话，那应该就是一个这样的形象。
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剂味道丰富的浓汤，可能是酸甜苦辣中的任何一种，但大多味道猛烈得让人难忘，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能让人涕泗横流。相比外界的惊险刺激，精灵的生活显得格外平淡冗长，就像没有任何作料的清汤，永远都是一个味道。
无论这碗浓汤多么美味，无论她一口一口咗得多么小心翼翼，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碗浓汤也已经被她喝完了，而且不会再有人用大木勺用自豪的表情从锅里再给她续上一碗。
不会再有闻着就流口水的美食，不会再有香甜诱人的果酒，不会再有为了履行诺言就不远千里把她送回故乡的同伴。
从某个瞬间开始，她察觉到自己已经闻不到空气中洋溢着的芬芳，也感受不到内心的平静，只觉得心中一下子缺少了一部分，一个非常关键的部分。缺失的内心开始不安，开始抗议着自己的不完整。
为什么现在心里这么难受，但当初分别的时候一旦感觉也没有呢？
为什么那个短耳朵在我说要走的时候也不留一下呢？只要挽留一下，哪怕只是提一句我也许都会考虑让他放弃这个想法。
为什么那个讨人厌的短耳朵非要履行这个诺言不可？明明不要这么较真也是可以的……
为什么当初告别的时候，连一句谢谢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
羽月越是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些回忆伴随着自己的心里话就越像是失控的洪流涌上心头。她干脆直接跳进池子，把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
冰凉的泉水让她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渐渐地，她明白自己并不是单纯的归乡，而是为了履行一个约定，也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她从水下钻出来，将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耳后，闭上眼睛深呼吸，贪婪地攫取着故土的芬芳。空气里带着洛兰独有的木头气味，泉水冰凉清冽让她的脚趾趾尖发麻。
她在岸上把自己的头发拧干，穿上为她量身定制的华丽羽织走出浴室。
羽织由冰蓝色的冰丝编织而成，穿在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重量。每一点装饰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单调也不会让人眼花缭乱。
上身的薄纱到瀑布般的A字型大拖尾实现了天蓝到纯白的渐变。十分贴身，同时完全遮挡了精灵族身材过于纤细的缺点，将天鹅般优雅的曲线尽显。搭配上金精灵自身的独特气质，犹如童话中林间的仙子。
“这才是我们月之一族的爱琳妮应有的模样。”埃尔森看着出浴的羽月，情不自禁地道出称赞。
“不要说这些了，埃尔森哥哥。我倒是真的没有想到星之氏族那些人嘴里的那个祭司长会是你。”
羽月在蓬松的蘑菇床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兄长坐到她身边来长谈一番，但埃尔森保持着一贯的笑容摇了摇头。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这么不成器的兄长吗？不过这些年我一直在为我那个愚蠢的决定而自责，我从没想过你还能再站在我的面前……这真是太好了。”
埃尔森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只是在这笑容背后似乎还藏着些别的情感。羽月看不出到底藏着些什么，只能隐隐约约感到一些不对劲。
他指向窗外的庄园：“这里的一切都是专门按你的喜好布置的，还喜欢这里吗？”
“麻烦埃尔森哥哥费心了，我很喜欢。但是……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不管怎么想都没有头绪。”羽月叹了口气，“埃尔森哥哥，从小到大你一直很照顾我，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骗我的对吧？”
她用水灵的眼睛望着埃尔森，像是个稚嫩的孩童询问自己的亲人。
埃尔森第一次在自己这个妹妹身上看见这种眼神，这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眼神。他沉默了一会，笑着回答：“当然，我一直如此。你想问什么？”
“我的誓约失效了。”羽月眉间微蹙，“我明明没有阵亡但是和洛兰之间的誓约却失效了，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听那些陨星禁卫军的银精灵们说，你现在是和族长同级的人物了。你一定知道答案的对吧？”羽月不安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错误的决策让这么多同伴受难，所以……所以把我驱逐了？”
羽月一想起自己因为冲动被敌人一步一步引诱到陷阱的事情就不由地鼻酸。她是幸运的，不仅没有失去自由沦为奴隶，甚至还成为了第一个被俘虏后回到洛兰的精灵，但是这反倒让她的内心更加受煎熬。
“当然不是。”埃尔森上前把自己的妹妹抱住，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到：“如果真是这样你根本不可能穿过传送门，就算穿过了传送门也马上会被警备队发现的。”
“可是……我已经不能开启传送门了。这不就代表着我已经不是洛兰的子民了吗？”羽月哽咽道，“如果我不是被驱逐者，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回到洛兰来的呢？”
“族长级的人物都能掌握传送门所有详细的情况。我得到了一个传送门出现异常的消息，显示的是两个誓约拥有者穿过传送门，但是传送门的负荷显示这一次传送总共传送了三个人。以我们兄妹之间身深厚的感情，我能感应到这就是你。”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十分牵强，但看着埃尔森自我陶醉般的模样羽月忍俊不禁。
她想起和这位兄长一同长大的日子，那是在她被大贤者指定为学徒之前的一段短暂时光，虽然只持续了短短的十几年但在那段时间里埃尔森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只是在短暂的成长期过去之后她就被大贤者诺玛指定成了几个学徒之一，两人很少碰面，但在此后漫长的学习时光里这位兄长也给予了她相当的关照。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开心的事情。”
“那为什么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一丝忧愁？这不是我们精灵应该有的情绪。”
“有吗？”羽月看了一眼镜子，自己确实笑得有些勉强。
确实有不少族人说过，他是最有可能和她结缔下契约相伴共度余生的精灵。如果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洛兰的话……这一切很有可能成真。
“对了，月之氏族的大家都还好吗？我想等一会去看一看他们。”羽月不想再让观察力敏锐的兄长再看出些什么，于是转移话题。
“不，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羽月对埃尔森如此快速地拒绝感到了奇怪。
“这……”埃尔森顿了顿，“你看你现在的状态，你还没有适应精灵的生活节奏。如果就这样去找大家的话会被笑话的。”
那短暂的一滞让羽月更加怀疑起来，但是她没有说，只是顺势答应着：“说的也是……”
“那大贤者诺玛呢？这么写日子没见他了我想去拜见他。”
“只有这个我绝对不同意。”埃尔森的眉头紧锁。
“但他毕竟是我的导师，我回到洛兰也应该第一时间通知他才是。”羽月在道出心里话同时旁敲侧击。
“爱琳妮你才刚刚到这，这一路上车马劳顿还是要应该再休息几天。”埃尔森按着羽月的肩膀，“这一次就听我的话。”
“好吧。”羽月乖巧地点点头。
她看着埃尔森留下最后一句叮嘱之后匆匆离去，望着窗外快步走向大门的背影，羽月断定了自己的兄长不复从前。他有些事情瞒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