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珊娜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洞口的大风中，双手仍旧下意识地紧抱住两台被抛过来的火箭引擎，呆然地看着天空和点亮了山岳的焰火。
她想得没错。那飞跃迸散的弹幕是比她十年之间……不，自记事以来见过的弹幕总和还要猛烈的火力，全部凝聚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尽数爆发。
苏珊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历史书中记载的缩影，四处望去无处不是铺天盖地的弹幕。轰鸣的引擎声、此起彼伏的音爆、无数弹幕的破空声在山谷中回荡、放大，没有片刻宁静，仿佛在大声宣告着这是一个无处可逃的战场。她紧紧地握住双手，才抑制住了难以控制的颤抖，却又忍不住定在原地。
四百年前，真正的存亡之战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苏珊娜不愿去想象。
这片照亮了整个山谷的弹幕中，她所关心的人们在战斗着。她看着远方山尖那像是黑云下的太阳一般的弹幕之团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张牙舞爪。她看着志愿者们被追得散开在天空四方。她看着魔力不足的查尔和希德被逼进山谷。她看着突袭不成的安妮被弹幕的巨浪冲向山脊的另一端。
苏珊娜感到手上的疼痛才强行让自己松开了双手，小心地把那两台简陋的木质发动机放下。
转眼间，山尖那气势汹涌的弹幕光球拉长开来，变形着试图吞噬正在逃离的志愿者们。光球之下，一条光锥和一道光带如同蜗牛一样向着中心缓缓移动着，像是妄图挑战巨人的蚂蚁一样无力。
光锥没入光球，像是细针入海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光球上空却倾泻下了一股熟悉的三色弹幕。顷刻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样，光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视线中心留下了一个黑洞。
困惑着，却又保持着一丝希望，苏珊娜终于切换了通讯频道。
“……我们达不到那个高度，没办法掩护你们！”
第一句话就让这丝微薄的希望动摇了起来，而紧接着安妮那近乎失控的大喊更是让它彻底粉碎。
苏珊娜的胸口被揪得像是要绷断一样，天空中的九条尾焰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散成一个平面，向着数秒前还主宰着山巅的弹幕太阳上空扫出了绿色的光弹。无数绿点像是要将空间本身侵蚀一样漫开成深厚的浓雾，汹涌扑向远方看不见的目标。然而，仿佛撞上了一股无形的强风，绿雾的锋面变得厚重、减慢，最后被吹散。一时间曾不可阻挡的绿雾只在空间中留下了无数乱流与光斑，证明着它短暂的存在。
根本不可能战胜——苏珊娜浑身都是冷汗。看到这样庞大的攻击就这样被轻易打散，她心中一阵无力。
这时，正对洞口的树木开始剧烈地摇摆了起来。远方仿佛高崖一般的云墙开始逐渐崩塌、拉扯出透出夕阳金光的黑纱。天空由灰色薄云组成的大洞也开始变得浓厚，仿佛正在盖上一个巨大的盖子。
——不对。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穿透了蒙住了头脑的无力感。
——这不是无形的风，只是风暴失去了干扰，重新开始加强而已。
这个声音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它听上去清凉而平静，丝微地让发胀的头脑舒缓了一些。
——这难道不正说明了精灵拥有能够干预如此暴戾的天气的能力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那股揪紧心头的压抑再一次笼罩了意识。
天空远方，志愿者们仿佛没有一丝犹豫，尾气在无形的通天圆柱表面画出一排弧线。他们放出了第二波光雾，切过了陡然增大的横风，扫向更高的空中。光雾穿透了远得多的距离，却也在越过山顶后不远消散了。他们没有停下，天空中紧随着蔓延起了第三、第四、第五次攻击。整个空间都像是被风元素浸透了一样，充满了交错的绿色光弹。漫天都是，却又稀薄脆弱。
苏珊娜看着天空中那仿佛天神交战一样的场景，摇摇头，苦笑着，感到吹在脸上的大风开始刺骨起来。
也许她真的没有“下一次”了。遇到了这样的对手，勇敢……又有何作用？
然而，安妮的声音打断了苏珊娜的思考。
“……查尔！希德！志愿者在拖慢精灵！”
随着话语，视野中一条光带红蓝相交、垂直上升，在充斥着绿光和黑云的天空中显得格外耀眼。隐隐约约，光带的尖端并列着三个细微的光点，喷射着扭曲的空气，爬升得越来越快。
“我们加速，从上方交叉射击！”安妮的语气无比坚决，仿佛无视着萦绕苏珊娜心头的无力感。
苏珊娜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该恼怒还是伤心。这简直是疯了，志愿者整支中队都只能勉强抵抗住，他们三人又能做什么？
像是印证她的心情一样，变幻的黑云之下，绿雾中央涌出了簇拥的蓝白色光带。仿佛漆黑的舞台中突然浮现的背景一般，展开的光带像触腕一样刺向在远方盘旋的志愿者们。巨大的触须顷刻间穿过他们组成的弧面中央，搅动着打散了队形，而触须的源头则如同无视重力一般穿越密集的光弹，直刺云端。
“我们从来没有配合过啊！”查尔大声回答，声音中早已失去了对战斗的期待，甚至像是在刻意为了压制自己的恐惧一样而故意大声呼喊。“但是！我们上吧！”
“好！”
触须的另一边，红蓝的光带攀升着，超越了触须与绿雾的高度。在横扫天空的光之触须和展露獠牙的漆黑巨兽一般的黑云之间，它仿佛一条激流中的单薄飘带，无比脆弱。细小的红蓝光点转眼间便毫无迟疑地没入了已经变得凝实、漆黑厚重的云层之中。如同猎物直接闯入大大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渺小的光影瞬间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安妮竟然主动直接闯进了那样的云层！苏珊娜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一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却又好像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鼓动着。刚刚坠入冰窟的身体内窜动着热量，不知名的激动在血液里涌动。无力感、莫名的激动、发胀的头脑、揪紧的胸前、穿过思维迷雾的清凉、仿佛冲击着冰冷的燥热，一切一切都混杂在了一起。
苏珊娜非常困惑。
“同步速度！”耳机中，查尔的声音溢满了着急。“希德！只有你没有丢失目标！”
“正三点、下四点！就是现在！现在！开火！开火！”希德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即使是耳机中彻底破碎的声音也无法掩盖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激动。
回应着这股气势，一阵流星火雨穿过云底，成百上千的闪耀轨迹倾泻而下，顷刻间点亮了墨黑的云块，仿佛怒吼的天雷，刺入绿色光雾的中心。心跳一拍，一道银色的巨环连结着盘绕的金光旋臂铺开了整个云底，仿佛天神的光之巨盾，咆哮着阻挡任何妄图入侵的蝼蚁。
然而，它们的对手不是弱小的蝼蚁之辈。光雾中央亮起螺旋的白光，蓝绿的触须转眼间散成薄烟盘绕在白光周围，凝成一股近乎实体一般的光柱，让耀眼的火流星都显得黯淡了七分。光弹仿佛化成无往不胜的神枪，擦过火流星的轨迹，轻易地穿透了漩涡之盾的中心，瞬间让它散成漫天光尘。就连黑色的云块巨兽也被刺穿了腹部，哀嚎着飞散出足以吞噬山岳的庞大水汽。
“希德！！！”查尔咆哮着，声音中满是愤怒和不甘，像是要把肺都翻出来一样大声宣泄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只是被传送走了！”安妮努力地压过查尔失控的喊声。“赶快！我们在对流层顶上还有一次机会！飞得越高、她会越弱！”
“希德！我们！会替你完成我们的任务！”查尔在频道中高呼着，仿佛真的面对战友失去而彻底爆发了一样。“安妮！十六千米能达到吗？”
“可以！”安妮的声音坚毅无比，仿佛背后支撑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又好像是彻底解开了一切限制一样洒脱。“来吧！给她最后一击！”
苏珊娜的双眼像是止不住一样涌出泪水，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明明就是因为她的“勇敢”，他们才会遭遇到这样的空难。明明就是因为她的鲁莽，他们才会被卷进这样的战斗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会这么感动呢？
苏珊娜全身都在震颤着。不——这不是恐惧的颤抖。像是见证了伟大的事物一样，强大的能量冲击着她的心灵，难以言喻的激动震撼着她的灵魂。如果要问，人类是如何面对强大成百上千倍的对手还能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话，这就是原因吧！
苏珊娜用力地掀起上衣使劲擦干了眼泪。她拆下了头上的缎带，重新扎好凌乱的头发，转过身去。她抓起了安妮留下的火箭引擎。
如果给她一次鲁莽的机会的话，那就是现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