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空间中没有上下。
“向四十七中队报告，安妮和查尔将试图在对流层顶进行拦截。”安妮紧盯着掠过身边如同厚重黑纱的水汽，对着话筒说。
明明刚刚说完，话语却转眼从极度集中的脑海中消散，模糊成不可辨认的音节。安妮紧绷着身体，用力抱住坐骑的支撑杆，把全身心的意识都投在飞速后退的黑云上。
缠绕在身边的水元素和火元素微不足道的光芒下，厚重的水汽绵延四周，结成一堵又一堵浮空的墙壁。云块漆黑而沉重，仿佛只要撞上去就会瞬间粉身碎骨。安妮全身的神经都在尖叫着，让她避开这些“障碍物”，让她转头离开。
她紧咬牙齿，闭上双眼，加大了推力强行闯入黑云的中心。浓厚的水汽环绕四周，闯入进气口，抚过升力面，回荡尾气的啸响。冰冷却强烈的气流横扫而过，又像一只巨手一样将她使劲向上拉扯。
一切的感觉都是如此陌生，仿佛黑云本身在释放着浓厚的敌意，将她吸向有去无回的陷阱。
“不能超过音速……”安妮微微睁眼，紧紧盯着眼前的坐骑顶端，努力回忆着，口中不断重复苏珊娜曾经说过的话。“越过界面有乱流……”
还忘了什么。
没有给安妮绞尽脑汁的时间，空间转眼间化为一片暴戾混沌的世界。突如其来的气流一下将坐骑的前端吹离了数十度。她急忙反转升力面压回正上，便撞上一股涡流，开始旋转。刚刚止住旋转，一阵猛拍而来的横风又几乎打散了纤薄的升力面。
收紧升力面！脑中一闪过这个声音，安妮就立即驱散了近四分之三的翼面。忍耐着变得像砖头一样难以操纵的坐骑，她总算在风中稳住了轨迹。
高度不断上升，气温越来越低，乱流也总算是开始退去。一切似乎刚刚好转，发动机却像是被蒙住口鼻一样发出了痛苦窒息的呻吟。魔力的流动仿佛被堵住了一样十分难受，一秒前还汹涌澎湃的动力也逐渐软弱了下来。
安妮在心中诅咒着，低头借着元素粒子的光芒看向进气口。一下子，她感觉身体凉了大半截——尖锐的进气锥表面结上了厚厚的白霜。模糊的白色表面仿佛露出魔鬼的微笑，嘲笑着因一时疏忽而失误将其召唤的人类。它狞笑着，阻断着气流的畅通，一旦脱落却又会狠狠地破坏引擎。
安妮咬着牙，一边祈祷着这送不走的恶魔不要在更糟糕的时候损坏她的发动机，一边忍受着虚弱的推力，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越过这无处不藏危机的云层。
涡轮的鸣响从不远处划过，黄色的圆标从云块的间隙出现在视界中，从右后方超越，一闪而逝。
“查尔！”安妮立即盯紧了黄标最后出现的位置。“你先上去！我结冰了，动力下降！”
“什么？！”查尔愕然的声音混杂在涡轮声中，格外刺耳，咬牙切齿的感觉扑面而来，让安妮不禁畏缩了一下。“明白了……希望他们能赶到。”
通讯频道一阵静默。安妮握紧了支撑杆，强忍着想要拍打发动机的冲动，压低了坐骑的前端，对准了想象中的地平线上方六十度左右，逆风而上。
“二队！在云顶拦截她！”志愿者队长的声音久违地响起，呼吸间却是气喘吁吁。她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语气十分郑重。
“以及定位那两位民众，尽量不要让他们太过接近！”
安妮心中一时穿过一阵细微的暖流，嘴角微微扬起。但她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前方乌黑云块缝隙中，刺眼的红色光标闪过了正前方，距离近到能够足够看清光标后方纤细而飘逸的身影。时间的流逝仿佛一瞬间变得缓慢无比，双眼几乎能看清她在被风吹得凌乱的衣裙，以及转头锁向这边的冷澈视线。
在意识理解当下的状况之前，安妮的魔力已经做出了反应。巨大的压力将她的身体狠狠地拖向右方，缠绕身边的冰锥也如雪崩一样呼啸扑向视野中的残影。猛烈的气流随着一声清脆的爆裂，瞬间开始撕扯着身体。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重新变得一片灰暗。
安妮的意识终于彻底反应了过来，慌乱地补上了散失得无影无踪的右翼，总算是从仿佛要将她扯成两半的失控和气流中恢复了过来。一阵激荡后，安妮总算是恢复了稳定的上升。她冒险松开了右手，使劲地捏着太阳穴，抵抗着晕眩和跳动得像是机关枪一样的脉搏。
她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全身都是冷汗，衣服上甚至覆盖着薄薄的冰霜。但是视界投影中，她还没有被判定击落。也许是因为太过突然和接近，即使是精灵也反应不过来吧。
安妮咬咬牙，在心中再三下定决心。她将右手伸出屏障外，在刺骨刀割般的寒风中用力一拳砸在了进气口上。白霜化为白雾，转瞬间被吸得一干二净。发动机猛颤着，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吐出一团散乱的火焰。
安妮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支撑杆，稳住了压气符文和尾焰，重新对准了上方。她仔细地感受着发动机中的魔力流动，紧绷着心情寻找着任何异常。
幸好，发动机似乎没有更多不适感了。
眼前的景象依然在摇晃和旋转，不知究竟是云层的变幻还是感官的失常。安妮压制住仍未消散的晕眩感，对着话筒说：
“查尔！精灵超过我了！小心下方！”
“二队马上就到了！”回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他的队长一样喘着粗气。“你们做得足够好了。现在保持距离、离开火线，我们会靠惯性追上她！”
在这短短的数秒中，安妮眼前的灰黑色一下变得豁然开朗。翻滚的白色云浪转眼间被甩在身后，长长的白雾从云海上拉成一条细长的弧线。一座座高耸直达天际的水汽悬崖映着雪白的地平线上照耀的金红色阳光，却带着压顶的气势挤压而来。
然而，通讯还是来得太晚了。右方遥远耸立的云山两侧闪出一红一黄两个光标，转眼间绿色的光点横扫了蓝天下的白色山谷。
安妮身边环绕着仅剩的百余枚冰弹，使劲顶住了急剧增大的加速度，尽力地想要赶上，把查尔拉出这不可能的战斗。
查尔留下一条尖锐转向的白色气凝云，擦过云山的表面，极近地穿过了一层弹幕。他的身上连续爆发出十数道耀眼而转瞬即逝的闪光，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道跨越山谷的笔直尾迹，却没能碰到精灵敏捷的身影。
安妮心中一狠，冒着被集中攻击的危险向着红标前方像是洒水一样抛开了她残余的冰弹。而查尔艰难地扭动着穿过了第二层弹幕，变得缓慢了许多。
纵使精灵在这样的高度下变弱了很多，这恐怕也是极限了。
安妮将前端对准红标，右转追随着它的前方，再次将身体内积累起来的魔力全部散去，最大化地控制梯度魔法。转眼间，细长的冰晶再次化为一个弧面洒向它们的目标，而安妮则顺着转弯的趋势隐到了云块的后方，重新转向左方。然而，她刚画了一条倾斜的轨道绕着云块从右侧冒出头来，就看到远方的两个光标同时越过一座白色的山峰，以令人瞠目的极近距离交错擦过。
“糟、！”查尔惊呼着，声音被突兀地切断。他的位置闪过一束红光，“查尔被击落”的标志也亮了起来。
安妮少有地和查尔闪过了完全一样的想法，心中猛地一沉。她狠狠地把坐骑拉向了左方，直接扎进了仍在翻腾的水汽高塔中。她的余光最后捕捉到了扫向这边的绿色光弹，和突然从云上山谷的坡面上冲出的数枚黄色圆标。
重新闯进云层的安妮被乱流抓住甩了好几下，眼前总算再次恢复了光明。随着一个尖锐的拉起，她下方半秒前的位置扫过了仿佛密不透风的绿色波浪，扯出一道道冰晶的漩涡。
根本没有感到害怕的时间，安妮沿着高塔的边缘加大推力向上爬升，使劲扭了扭酸痛的肩膀，用力甩掉了手上的汗水。水珠转眼间就变成了冰粒，可发动机却发出了噗嗤的不妙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安妮惊诧着，回头看见集束的尾焰化为了滚滚黑烟，在洁白的云上突兀而刺眼。她急忙压低，重新对准了地平线，检查起了魔力的流动。
一共三个燃素发生器，有两个被烧毁了。恐怕是吸入冰块的爆炸伤到了精细的符文结构。
安妮总算是感到一阵怒火冲了上来，一拳头锤在了支撑杆上，咬牙切齿地捏起了话筒。
“发动机损坏，我只有三分之一动力了！”
“交给我们吧！”
那是志愿者队长的声音，散发着有些勉强地自信。不出一会，另外两小队的标志也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交错的绿色波纹越过云层，冲向天空的远方。同样代表着风元素的一束束光弹从高空射向他们，却被轻巧地躲过去了。
看来现在，精灵已经支撑不住在云下那种铺天盖地的攻击了。安妮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谨慎地从云塔后方探了出来。
横跨天际的绿色火线上方，红色的三角远远地越过了云层的顶端，还在不断上升，化为几乎微不可见的黑点。它的下方，无数光点如同火山喷发一样追随着这个模糊的身影，却在到达目标之前消散、坠落。
精灵扫射的弹幕已不再那么密不透风，安妮却感到一阵发不出力的虚弱。发动机的核心在猛烈的气流下变得冰冷而无力，环绕身边的冲击波逐渐退去。安妮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更加清醒，将升力面展开得更大，拉高前端试图继续爬升。
而在这蜗牛一般缓慢的、让人着急的爬升上空，二队的三枚黄标喷吐着红色光弹，垂直上升，借助着惯性以一道圆弧远远超越了其他两队的高度，飞越了云塔的最高点，急速靠近红色的三角。电光火石，他们从三角的下方数百米擦过，锥形的红色曳光弹幕和绿色的风元素光弹相交而过。
红光一闪，安妮的视界中亮起了让人心寒的信息——两名志愿者被击落。甚至连丧气的时间都不给，天空中像稀疏的雨点一样不断洒下蓝色和绿色的弹幕。安妮艰难地摆动着动力不足的坐骑，从不算密集的空隙间一次次钻过。然而，只要一次失误，她也一样要离开这场战斗了。
抬头望去，精灵的身影早已消失。红色标志周围的天空深蓝而发黑，远远超过了稠密大气底部的灰白。志愿者们在云塔顶端时出时没，腾转闪挪，艰难地抬升着高度，却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赶上。一支小队和二队仅剩的成员会合，再次降低了高度，或许是想再次尝试冲击高度吧。
安妮使劲地握住了支撑杆。即使推力达到了极限，升力面也张大到快要破裂的程度，她也无法上升。恐怕上方的志愿者们也快到升限了吧，而他们面对的弹幕更是密集得多。
明明只要能靠近，基本上就注定胜利了，现在却只能单方面地在这里被消耗。
真是令人火大。
而一行字毫无预兆地突兀显现在视界边缘，将她从暗暗燃烧的怒火中拉了出来——
苏珊娜加入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