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个，没问题的吗，教官……」小心翼翼地捧着头上的发簪，学习和服女性标准的走姿，和西装革履的我走在一起形成一道一样的风景线。此时的我们正穿行在一条较为热闹的街，属对外开放着的未撤离区，恐怕是被列为不受影响的区域，正在为即将抵御『感染体』入侵的『大清洗』做活动庆典，说白了，就是在庆祝怪物的死去。
优佳替换了一件桃山时代的绣有蝴蝶的浅红色和服，珊瑚色的簪、梳与细丝，似奈良时代显赫女性，妆容精致，形同浮世绘中走出的妖精。
「没问题。」不理解她言中的含义，一味夸赞她和这套和服的匹配程度，我稍稍按了按她的肩膀，作为加油鼓劲，「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子。」
「唔，才，才不是说这个呢，我是说，和我一起玩，不会勉强吗。」被我直言不讳的赞叹弄得满面潮红，优佳不自觉地压下了挽住我臂弯的力量，「因为我，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没有从训练中走出来过……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比较吸引人，教官要是觉得无聊的话，直接提出来也没关系。」
「那么，想像一般情侣一样过完这个夜晚吗。」
将一串鱿鱼递到她的手心，凝视着女孩眼里望来的惊喜。
「可，可以的吗！」
「这种时候，果然是先挑选一场夜间档的电影，再想办法找店铺共进晚餐，但愿这些店家都愿意经营到深夜——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玩耍一下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约会的详细事宜，但稍微拿来让优佳安心的程度我还是可以提出的，「到了明天，大家一起集体活动吧，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吗。」
「……其实，不用这么努力，也没关系的。」
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样的答案。「什么。」
「明天是，我们过去的女性朋友春美的生日哦，教官记得吗，就是之前说过的，被『感染体』杀死的，我们的同伴。」她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明天，想给春美过生日，希望要是她能陪伴我们直到今天，一样能有好好的未来，譬如娶妻结婚生子什么的……但是我们大家，都不会去刻意表明『那是她的生日哦』这种话。如果可以的话，想要把这份心情留在回到往常的生活之后再去庆祝，然后，大家再聚在一起享用蛋糕。」
「……那是……」『那是不可能的』，我无法用这样的决绝回应。
「那是，不可能的吗。」看穿了我的想法，优佳看向我，眼神显得有些感伤，「大家，都是知道的哦，什么才叫做悲伤。明明知道命运会把我们的风帆吹向何处，明明知道不该许下美好的愿望什么的，明明知道那都是些永远无法实现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哦，表现得像毫不在意一样轻松，也是正常的哦。因为，能够脱离那样不断给大家带来绝望与打击的生活，就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了。」她十指交扣，放在胸前，「对充满恶意的世界里，努力想改变我们的不幸的教官，就算不用努力地为我们做什么，我们也是一样可以理解的。」
理解，真的要理解什么啊。
这群笨蛋，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吗。在生日的那一天许下未来的心愿，对于这些明知自己无法逃离悲怆的命运的家伙而言，这不是，太悲伤了一点吗。
眼泪，明明要掉出来才对。
为什么。
笨蛋吗。用那样的微笑，那样乐观积极的态度，想要改变什么吗，不，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样想要守护的笑容，直击心底的笑容，很快就要像一阵转眼即逝的烟云，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连残烛都不曾留下。
「……笨蛋。」说不出话来，我看着优佳，手指逐渐冰冷，「我说了，会帮助你们。」连我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话语，『大清洗』这种东西，要怎么凭我一己之力去改变它必然的结局，我要如何做出肯定。
「相信着你哦，一直。」优佳舔掉沾在嘴边的酱汁，笑了起来，「就算失败了，用更好的方式，去帮助同样陷入绝境的我们，只要能够帮上需要帮助的人，我们牺牲的话——」住嘴，不要再说了，我拉过优佳的手腕，身体沉下，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嘴唇。
别再说了，这些家伙，是货真价实的笨蛋吗。
「……还想说，这种话吗。」嘴唇分离的时候，对着满脸通红的女孩冷冰冰地说道。
优佳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触感：「教官真是的……只是做了一下打算而已，在这么棒的夜市，说出这种不解风情的话，我就变成罪人了嘛。」
……还不明白啊，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热闹的夜市，都是因为。
你们即将和『感染体』一起，葬身于此。
为什么，还不明白呢。
「……去看电影吧，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找到一家像样的影院，之类的。想去看看吗。」打破了这样的沉寂，我主动出击。
「电影吗，以往都只是听其他人说过，真实的情况没有发生过呢。要是不麻烦的话，我也想和教官一起去。」
「要真的说的话，影院本身……就是两人前去的会比较多，有喜欢的电影类型吗。」我原想挑选一部能够让她心情轻松起来的电影，但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回答我『喜欢幸福的，平平常常的电影』，同时也问了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个题材，因为受众并不是很广。
结果，她回答说：「因为，看着别人幸福的时候，自己也会在想，要是我是电影里的那个人，拥有幸福的权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出现在这个地方——会不会，会不会——」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优佳始终盯着我的嘴唇，她的眼里闪耀着璀璨星光，燃烧着我此生从未遇见过的光芒，这株被宣告了花期短暂的太阳花，如同它渴望已久的太阳般爆发着——
……
「怎么样。」
电影的空档里，找了一个上厕所的机会，在走廊的过道和莉莉丝交谈。我正盯着她的嘴唇，回想起先前在水族馆那突如其来的一吻，没有询问的理由，我只是感到了困惑——以至于半天没有听清她在讲什么。
「您确定的是，要求我调查『大清洗』的整片区域吗。」她重复了一遍，似乎不太敢相信被交由了如此使命，「根据您先前描述，『大清洗』只能毁灭『经政府收容』的『感染者』，但之于其他并未被收容的『感染者』，要怎么处置。」
「恐怕不只是单单的处置，这段整备的期间，让难以被收容的『感染者』强制性变为『感染体』，等到被准许进入都市进行搜查，再一并释放出来。」我想起在散场以后，出现在机场内的数个集装箱，似乎正在进行隔离，隐密系数相当高，从外部难以窥探内部。按照我的思路，恐怕这就是即将被释放进北海道这一天生的笼内的『感染体』。
……这么说来，将北海道视作『感染体』即将入侵的遇险地，也只是所谓的字面意义，真正的含义就是，打着清理『感染体』的幌子，利用不明真相的『感染者』杀死在北海道变异的『感染体』……这样吗，所以要利用这两天的机会，对那些家伙进行观察，确保他们能完全变成『感染体』。所谓的『大清洗』，真是一石二鸟。
莉莉丝显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用手托着下巴：「您想让我寻找的是，离开封锁区域的办法，对吗。」
关于这点不用和她解释，她也不会过问。「是，找到能够直通外界，且不会被发现的通道，相信对北海道这座巨大的城市来讲，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我稍微进行了一下调查，大量的封锁区域位于海岸线，海域周围也进行了清理，这段期间再难有船只进入，陆地划分的部分完全被待命的军队严守，陆上显然是难以行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地下通道。」
「不会这么轻松的，如果真的逃离路线是地下通道。」我说，「……恐怕在那里已经准备了相当数量的『感染体』。」
「……死局呢。」莉莉丝叹气道，「如果，您不能介入的话，那些孩子恐怕就是必死的结局。」
果然，她明白我的意思，也明白我想要拯救什么，这样就很好谈话了。「成为，尸体的一部分呢。」
「被运送出来吗。」莉莉丝思索了一下，「但这并不保险，我明白您希望的是万无一失的计划，那么……对原场景进行破坏，您意下如何？」
「说吧。」我想听听她的主意。
「在准备完成并释放『感染体』的这段期间，我负责破坏某一处地下设施的原本结构，打通一条逃生的通道出来，当然，不能太过明显，我会在确保万无一失后告诉您具体的路线。」
「我无法掌握这段时间，如果你和『感染体』一同受困于城内，那么前提条件就不成立了。」我说，「暂时，我还不希望你出什么意外。」
「是在关心我吗，狩间大人，真令人感动。」莉莉丝微笑了起来，续道，「……还没有这么糟糕，虽然并不清楚这段时间的具体长短是否足够我破坏结构，但是，稍微折中，将通道改造成一个简陋洞窟，等待『大清洗』结束后，北海道重新回归原样，再设法将里面的人释放出来。」
她加入了对『感染者』原本体质的考虑，这些家伙确实有能力撑过一个月。
「……你有合适的地点吗。」
「选择，岩洞，如何。」
「目标是岩洞吗，开凿出供人进出的岩洞？……如果因为战斗原因，发生什么崩塌一类的意外怎么办。」
「这是最安全的方法了，狩间大人。为了不被搜寻人员发觉，为了不被『感染体』袭击，让他们利用手头工具藏匿在我所指定的洞穴中，安然度过『大清洗』理应是没有问题的。」
「……是嘛，这就是你的想法啊。」我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合理性，虽然对那些孩子而言相当的危险，但是……「我知道了，尽快行动吧，莉莉丝。」
「能够得到您的理解万分荣幸，那么，我会将最好的结果双手奉上。」
「……祝你武运昌隆。」
结束和莉莉丝的对话，堵在我心口的大石总算沉了下去，有了一个或许能够派得上用处的方针，理应能扭转一定的局势，并不是说我想要追求完美或最好，只是在这段时间内，要真正意义上完成一个『避难所』，未免对莉莉丝抱有太大的期待了，只要能熬过『大清洗』……他们就必然能够获救。
到了那个时候，再让他们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看着他们的笑脸，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真奇怪，为什么，偏偏就想要拯救这些家伙呢——
因为，是重要的家人……是这样吗？
回到昏暗的影厅中，电影正在放映，优佳喝着碳酸饮料，等着我的到来。
「教官，厕所上了好久。」嬉笑了一下，「上了年纪的原因吗。」
「……别说这种话啊，我可是连中年危机都没遭遇过的人。」对二十四岁的男性在说什么失礼的话，压低了声音，我抱怨道，「电影，喜欢吗。」
优佳将头靠在我的肩上——相当大胆的举动啊：「很喜欢哦。被幸福的感觉围绕的样子，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呢。」
所以，到底喜欢的是电影，还是陪伴的人，不得而知的问题就没有询问的必要了。
正在我想象的时候，优佳将手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呐。」用轻微颤抖着的声音诉说着。
「怎么了。」
电影的画面里，烛光摇曳，相爱的爱侣互相拥抱彼此，互诉衷肠。
「教官的手好宽，手型很好看，像是练过钢琴的。」
「嗯，啊……」感到肩膀上的热度逐渐在靠近，在女孩的轻声细语中，我不自觉的抽动手指。
「有着老茧呢，教官用枪肯定相当的厉害吧，感觉还好似很灵活的那种类型。想看教官下厨的样子。」
「如果……」不，这里不能说什么『如果有机会』，要答应她，允诺她这『必然』的未来，「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展示给你看。」
「真的吗，真是很期待呢。」
「所以……」我没有说出所以，过了很久很久，我以为优佳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想要重新投身于精彩的影片中了，但当我回头的一刻，和女孩始终凝视着我，未曾挪开的目光交汇了。
我的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优佳，喜欢你。」薄薄的嘴唇，抿动出简短的话语，女孩的眼泪往外涌出。影片不断切换的光影洒落在她侧面的脸颊，轮廓是如此惹人迷恋，两腮滑落的泪水晶莹得宛若珍珠，她的嘴唇颤动着，用整个世界唯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述道，「我不甘心，想要，说一百次，说一千次，一万次……一辈子都说不完喜欢你……我不想，还没有和你一起生活过，还没有一起好好做一些恋人会做的事，想要牵手，想要接吻，想要一起去选购重要的戒指，想要和教官一起规划我们的未来，凭什么，有着这种梦想，能够为重要的人，重要的梦想贯彻觉悟的我，就要这样……就要这样毫无价值的，死掉……！我真的，不甘心啊！」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竟然连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
她嗫嚅嘴唇的一瞬，正对整座影厅的电影中，那对恩爱许久的爱侣，最终交叠双唇吻在一起——放映结束——海潮似的灯光像地平线那方升起的曙光，依次打亮，劈散了影厅内沉寂已久的昏暗，仿佛自此驱散了漫长无边的阴霾，影院内登时因这场精彩纷呈的电影掌声雷动。
以至于，我什么也没有听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