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白色，不，这是连白都不算的‘无’。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也只是不知道而已，他没有一点想要去弄明白这个问题的冲动，既然思考空空，那就让他空下去好了。不
这里是那里也不重要，要做什么，也不重要，自己正在干嘛，更重要，对他来说：一切都不重要，就是最重要的。
何为无意识，何为有意识。
无意识和有意识的区别在哪里，从最基础的电子跃迁到神经元电信号，哪个节点才意识有与无的界限？
他行走在无垠的空间，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他思考，就拥有一切，他拒绝发散思维，连宇宙都不复存在。
行走，行走，行走，行走。
世间万物如夏日溪流潺潺，静谧流过水中之石，时间如红日东升西落，映射石之投影长短变化；变者悉如东逝之水，如明暗之影；不变者唯水中石，是其光影之尺、破流之礁。他就如同那一块水中之石，接受命运的映射，改变着名为世界的投影，不变的，唯有作为标尺的自己。
“那是…什么？”
李君岩看着西边的天空，雨停了，风也停了，刚刚恢复意识的他，感到一阵耳鸣。
这是夜里，西边云层的罅隙之间，漏出点点光辉，像是厚重的黑暗中酝酿着什么，耳鸣仍旧没有好转，那感觉，就像耳膜内部有一部震动着的手机，时高时低，这嗡鸣引导着他仰望苍穹。
随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四下张望，看到伊芙站在他身后，才放下心来。
别墅外，士兵和此前暴乱不堪的市民们，沉默着，矗立着，仰望西边的天空，他们似乎停滞了思考，或者有比思考更加重要的东西占据了他们的意识，眼前的场景让李君岩感到很不真实，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居然有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画面的感触。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这是疾虹星不久前给他的那一款。
“李少校，我对你很失望！你根本就没有将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以求合作！你居然向我隐瞒了国内新发现的‘第三类’！你这样的行为将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如今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接通，疾虹星就劈头盖脸地指责道。
“事到如今我怎么解释都不管用，废话就不多说，你现在是否位于旧城区附近？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初始目标是解救人质，制服路易斯·派恩，但已经有人在和路易斯·派恩战斗！力魔全力阻止我介入其中！我肯定那个人是‘第三类’！你一定清楚他是谁！告诉我！李君岩！他的一切资料！”
“荀真，男，十七岁，确实第三类，他的天赋是…”李君岩迟疑片刻，他想到了周海的告诫，但此刻已经没有选择，“天赋是：‘麦克斯韦妖’。”
“麦克斯韦妖…这个理论上的天赋，果然存在吗，而且，和我们同处一个时代…”
Maxwell's demon（麦克斯韦妖），由英国物理学家詹姆斯·麦克斯韦为了阐释热力学第二定律所设想的‘理想情况妖怪’，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出万物熵增的不可逆趋势，但麦克斯韦认为自然界可能存在和熵增相抗衡的特殊能量机制，他将其诙谐地描述为一种妖怪：具有探测并控制分子运动的能力。
“你们军方…如此隐瞒他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我们真的想隐瞒，你现在还可能知道他的存在吗？”李君岩冷笑道。
他听到了声音。
“荀真。”
荀真是什么。
“荀真。”
这两个音节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吗？
“荀真。”
为什么要重复，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念叨。
他漠然地往下看去，下面，那一双双眼睛，汇聚成目光的海洋，蠢蠢欲动，要将他淹没，他没有一点恐慌，因为思考都不重要，没有思考，就没有畏惧。
云层裂开一道口子，所有抬头仰望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他们从那裂隙中看到了眼睛，作为哺乳类动物的主要感知器官，人类对眼睛的形状极其敏感，那裂缝之中的光混混沌沌，却隐约像只眼球，不断地转动，俯视着苍穹之下的芸芸众生。
他从那些惊慌迷茫恐惧的眼睛里，找到了那一双紫色的眼睛。
“荀真。”
原来这个两个字是对我说的吗，可是，‘我’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想到‘我’？
我？我？我？我？我？我？
我…
我！
路易斯·派恩看着坑里的残骸，挨了她百分之百电磁活性化的一拳后，那个叫做荀真的人已经没了人的一点点残留，在高温高速的冲击下尸骨无存。此时的她也不怎么好过，过于高速的运动使她自己的身体组织受到了严重挫伤，多处肌肉组织撕裂，最明显的后遗症是她的皮肤，与空气的摩擦烧伤了她的表皮，让她看起来像是刚从火灾现场里逃出来，赤身**，浑身冒着烟。
“啧，后悔这么认真了…”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一招本来是要留到下一次面对疾虹星的，她肯定这一击可以将那个胆小鬼从装甲里拽出来，没想到忍不住用在了荀真的身上，那一瞬间的冲动没有抑制住，令她稍稍有点后悔。
她注意到风停雨歇，夜，似乎不那么漆黑了，抬起头，看到云层内滚动的光辉，那光很亮，但诡异的是，这种亮度的光却不刺眼，仿佛具有生命，像一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猛然间，眼睛的瞳孔对准了她。
“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她愣愣地说。
虽然早已过了凌晨，但周海依旧坐在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的四维矩阵旋转着，纵横交错，继续着永恒的不规则运动，他已过于年迈，一点点的焦虑都会让他彻夜难眠，虽然他身处静谧而安全的军区疗养院，但他明白，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正上演着光怪陆离的斗争。
这一夜，他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开花结果，抬起头，挂在墙上那幅世界名画《升华前夜》的复制品，在台灯的漫光辉映下，显得朦胧而虚幻。
画面上神态各异的人们仰望着天空，他们手里的长矛和刀剑还滴着鲜血吗，被凌虐致死的的尸体被一群腐烂的乌鸦叼起悬于空中，它们贪婪地进行着分尸的工作，而血色的云层之间，一只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窥视大地。
“荀真。”
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屏幕不再黯淡，光亮让周海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他疑惑地看向电脑，四维矩阵加速了运动，电脑开始运算，随着矩阵的球体开始扩散，解体成一个个独立的环状，电脑硬盘的信息储存疯涨。
“开始了…开始了吗！”周海哆哆嗦嗦地从一边摸到眼睛，手忙脚乱地戴上，电脑弹出内存不足的警告，矩阵彻底完成解体，被圆形数据外壳包裹的东西，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眼睛。
是一只眼睛，被重叠的圆形和等边三角形圈住的眼睛。
“荀真，回来吧。”紫发的少女对他说道。
“回哪里去。”他看向下方。
“回到大家身边吧，你不能沉溺于无意识宇宙，再这样下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就没有必要回去吧，这里倒是很适合我，我一直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坐下，坐在圆形的顶端，圆形的内部是等边三角形，等边三角的中央，是一只眼睛。
“这个世界并不是和你没有关联的，有人惦记你，会为你痛苦，为你流泪。”
“如果我回去，惦记我的人最终会失望，流泪的人，终会流泪更多。”
“在这里你可以窥视万物，可不代表你能够洞悉未来，未来是自己创造的，往下看吧，做出你的选择。”
炼钢厂房里，因为路易斯的和荀真的消失，所有人都升起了强烈的希望，他们互相搀扶着，逃出这个噩梦般的地狱。
“姚羽昕！你要去哪里？”赵刚发现她居然在朝着长坑的方向走。
“你们快离开这里，”她说，“我要去找荀真！”
“班长！”赵刚大声喊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快跟我们逃吧！这是大好的机会，要是那个怪物又回来了，一切都晚了！”
她没有停下，步履蹒跚地走着。
“要走，所有人都要走，我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学！”
云层间的眼睛聚焦着她。
在废墟的尽头，她没有看到荀真，除了抬头仰望的路易斯·派恩，什么都没有，沿途的厂房片甲不留，连碎片都没有剩下。
“荀真…荀真呢？”她问道。
路易斯看向她，“你在说什么啊。”
“我问你荀真哪里去了！你把他怎样了！”
“他啊，”路易斯动了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被高压电蒸发了吧。”
姚羽昕仿佛挨了一记重锤，眼前一黑，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啊，居然还敢倒过来找我，真不怕死啊你。”
“你杀了他。”
“对啊，我杀了他，怎样？”她笑着蹲在她面前。
“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她双眼无神地说。
“你到底是可怜他还是喜欢他？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他从头到尾，一直躲开所有人，一直独自生活，远离人群，她一直不明白他的行为代表着什么，甚至讨厌过这样的他，觉得他装模作样，故作深沉，现在她全明白了，就因为他是变种人，就因为如此，他就得承受这样的孤独吗，就因为如此，他就必须被人唾骂，被人攻击，被同类凌虐致死吗。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唔…”她勾下身子呜咽着，啜泣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哎，”路易斯叹了口气，“别哭了，赶快回去洗洗睡吧，我也玩够了，可把我累坏了。”
路易斯伸着懒腰走开了，姚羽昕痛哭着。
“对不起，荀真…荀真。”
起风了。
云层中的那只眼睛，溃散了，化作一圈圈的波浪，扩散开，天空一时间亮如白昼。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侧脸，她哭着抬起头，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形。
颗粒，全是颗粒。
那些颗粒飞舞着，汇聚着，逐渐形成人的轮廓，触摸她侧脸的那只手从指尖开始，颗粒构成骨骼，构成肌肉血管，构成皮肤，构成一只纤细温暖的手掌。
“什么？”路易斯·派恩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颗粒越加密集，最终，重塑人的身体。
姚羽昕没有哭了，眼泪挂在脸上，悲痛一扫而空，只剩下震惊和兴奋。
“荀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