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完东西回家之后，小闵推开家门，习惯性地说了声：“真哥，我回来了，今晚有蔬菜沙拉哦。”她将东西放在厨房里，取下绑着头发的橡胶发带，她只有在外面才会将头发扎成一捆，因为脑后的束缚感会让她恰到好处地紧张起来，她的个性其实是很贪玩且粗心的，这种紧张起到警示的作用，假如某一天她出门忘记了扎头发，其后果会非常严重，先不说上课一定会走神，就连走路的时候都会撞在电线杆上。
她从前是不扎头发的，她讨厌对自身的任何束缚，不止扎头发，就连过紧的衣服和裤子都无法接受，但是鉴于无法好转的粗心大意和分神，那时的荀真就告诉她：
“你需要什么东西来时时刻刻警告自己集中精力，你先告诉我，你最讨厌别人对你做什么。”
她回答：“我最讨厌别人抓我的头发。”
荀真走到她身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当时就感到一种屈辱和愤怒的冲动油然而生，顿时脸胀得彤红，但随后，荀真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圈黑色的发带，绑住那一捆头发，给她扎了一个马尾。
“感觉如何？”他问道。
“后脑很紧，不太舒服。”
“可以忍受吧。”
“嗯。”
“以后去上学就把头发扎起来吧，这个不舒服的感觉，就是我在攥着你的头发，对你喊：‘喂！于小闵！集中精神！振作起来！’”
而现在，她每天都会对着玩偶般的荀真喊道：“喂！荀真！集中精神！振作起来！”
放好东西后，推开房门，却不见荀真，她又到其他房间去看了看，也不见人，这下子她感到了一点问题的严重性，快步往后院走去，院子里只有那颗沉默的梧桐树，和空中一轮清亮的月，哪有什么荀真的身影。
“真哥？真哥！”她喊着，以为他又溜达到了家里的什么角落，每个房间再找了一遍，犄角旮旯摸遍，还是没有人影。
“糟糕…他莫不是溜上街去了？”她最怕的就是荀真走出家门，平时都是把门关上再放他一人在家，她不太相信这个状态的荀真会有主动开门出去的意识，可如今，只能理解为他自己开门出去了。
她顾不上那么多，冲出家门，心里凉了个透，各种不好的想象淹没了她的思考。
他会不会被车撞到？他会不会跌到阴沟里？他会不会…
越想越可怕，于小闵蹬上自行车，沿着家外的巷子寻找。
夜里，旧城区的街巷稍显昏暗，很多路口的路灯早已熄灭多年却没有人换上新的灯泡，路面多为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自行车速度越快，越是颠簸。及肩黑发在夜风中凌乱，飘散，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失去专注，眼中飞速退后的一切仿佛都被撕裂在了风中，化成概率随机分布的粒子。
荀真依旧漫步在无尽头的街道，没有疲倦，没有厌烦，他开始注意这些街道的细节，确定这些街道都是独立而不重复的，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无尽的街道似乎要永恒延续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声音。
窃窃私语。
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有人对话的声音，很模糊，但能分辨到是人的声音。
他瞪大眼睛，一下子精神起来了，他站在原地不动，仔细辨别声音的来向，他祈祷这来之不易的变化千万不要戛然而止，他需要时间来分辨这宝贵的信息。
“你在说什么…再大点声…说清楚点…你到底在说什么…”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你在说什么？”
一旦将精神集中，世界就开始变化，繁华的街道开始褪色，一个又一个人影充倏其中，那些人影一开始是模糊的残像，往来于他的身边，逐渐地拥有实体，而地面离他也越来越高。
他耳中的声音越来越大，窃窃私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
待他睁开眼，终于，太阳不再悬挂于西边的天空，他立于黑夜，明月高悬，他低头，是万丈深渊。
此刻，他站在闹市大厦的楼顶边缘，二十四层高，下面往来的车辆不如指甲壳大，行人更是渺小如蚂蚁。
他痛苦地皱眉，那是一种反胃的感觉，晕眩，头痛，极其不适。
不是因为恐高，而是因为声音和图像。
他相信自己现在是彻底醒来了，但潜意识对自己的保护也随之解除，他的感官沉浸在跌落后的物质世界之中。
他看自己的双手，仅仅是双手，苍白的皮肤，隐隐可见的指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细节，看不到细胞组织，看不到分子结构，这样的双手令他感到无比沉重，而他环顾四周，再也见不到飞舞的各种气体分子，耳朵接受的声音信息如此有限，不但嘈杂无法分辨且连其他频率的声波也完全听不到了。
荀真真正意义上重回到‘人’的境界。
面对这熟悉的‘人世’，他没有一点点兴奋和感动，因为这个模样的世界，对尝试过升华之境美妙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封闭而蠢笨的棺材。
他感到窒息，声音、图像、体感温度，这些毫无细节的身体反馈像一只手，攥住他，捏紧他。
“唔…”他弯下腰，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纯粹的干呕。
“升华和跌落，到底哪一个比较艰难呢？”李君岩的下属，那个在医院里和小闵斗嘴的年轻人，此刻端正地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恭敬地问道。
“升华的难点在于过程，”周海放下手里的书，声音嘶哑，这两年间，他消瘦了许多，“一旦完成了过程，升华之人就不再属于低端物质世界的一员，我们讨论的问题就不再是他们的问题，而跌落…困难的是结果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以荀真为例，当然，也只有他这一个例子…假如他的意识完成跌落，恢复到人的境界，他眼中的世界还会是当初的模样吗？当然不可能，这中磨难对他来说，太过残酷了，他若是永远这样迷茫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慈悲，如果真的清醒过来…真的无法想象会有多么痛苦…”
“老师，您可怜他吗？”
“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再怎么以集体利益为上，也避免不了私情作祟，我很喜欢那孩子，我一直都很痛苦，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如果说这些事情从头到尾有谁是干干净净的，那就只有他是了，可悲啊，越是干净的人，所经历的，就越是没完没了的坎坷。”
说完，周海闭上了眼睛，年轻人知道他困了，轻轻扶着老人躺下，为他盖上毯子。
“老师…那一颗子弹…真的是您下令打出去的吗…”这个问题，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