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说是雷电交织一点不夸张，刘老六原本住在学校里，可现在却无家可归了，自己就像被放逐的犯人一样，他倒是觉得这样惩罚自己也算来得爽快。
他心里早就弄清楚了，若这辈子要把自己纠结于教师这个身份上，随着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他迟早得遇上个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时会以什么形式出现罢了。
是啊，恰巧在今天，恰巧因为一件要送给自己的礼物而出现罢了。
探寻到根源处，或许是一直以来对自己是否能作为一名真正的教师还存在有认知障碍吧，自己彻头彻尾就没有个当教师的底子，更没有个当教师的态度，只是揣着一颗想当教师的心，单纯想和孩子们玩罢了。
大雨突降，刘老六倒也淋了个爽快，往常一到这天气，腿部的伤口就会感到不适，现在沾了这冰冷的雨点，怕是免不了一阵疼痛，更是令人迷糊不知向何处去，结果不知不觉地，刘老六又转悠到了麦秆家的方向来，于是又想起来，虽然不是负责任的行为，但终归还得和竹钩儿和小燕子好好道歉和交待一番。
远远一看，雨雾里有一个撑着大伞的身影正杵在麦秆家门口，他凭那驼背的身影一下就认出了是村长。
再凑近来，才发现伞底下竟有两个孩子身影跪在地上，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刘老六不禁吼了句脏话，可全被硕大的雨声给吞了个干净，他只能拖动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往前，村长率先看到了疾步而来的刘老六，立马狠拍了下自己大腿。
“嗨呀，可把你等来了，你快把他们俩给劝回去吧，我还让柱子去找你来着，怎么就只剩你一个人淋着雨过来了？”
“我没遇到他，你们两个，这又是在请求谁原谅吗？”
小燕子听了话，却没啥动静，依旧默默低着头，发梢上全是待落的雨滴，竹钩儿倒是猛地抬起头来，在暴雨中扯着嗓子大喊，唯恐没人能听得见他说什么似的。
“老刘头，你的歉我们待会再道，但先帮着说通了麦秆爹，让我们见见麦秆吧！见不到麦秆，我们就不走！”
村长也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刘老六，那眼神分明是在传达麦秆爹的意思：现在不想有孩子们再来打扰了。
刘老六俯下身，向着自己曾经的两位学生，开口道：
“刚才正好你俩不在班上，我宣布了一件事情：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至于求情，麦秆爹笃定了不让你们进去的话，那我也帮不了你们，我只是过来通知你们这件事的。”
“什……”
竹钩儿的双瞳放大了。小燕子也扬起脑袋来，目光没有聚焦，也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很难想象出这几个小时里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刘老六突然笑了，同时心中却又泛起一阵酸楚。他拍了拍竹钩儿的肩膀：“现在呢，我算是你们的朋友，去探望你们的另一个朋友，你班长是个头脑聪明、心思细腻的小女孩，照顾好她。”
他也不等竹钩儿回话就进了屋，村长还在为刘老六的话震惊着，呆立在一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
“刘老六，你个懦夫！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丢下我们不管！”背后是竹钩儿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但显然他被村长拦住了。
——难得你有叫我刘老六的时候呀，可惜我已经不是你们的老师了。
相比屋外，屋内则十分温暖。刘老六掀开帘子，径直进了里屋，麦秆的状态看上去好许多，脸干净了，衣冠也齐整了，只是人靠在床上，右臂缠着厚实的纱布，衣服遮盖之下的数个伤口也已经做了处理。麦秆爹还在一旁默默收拾着一地的碎纱布，脚下有一盆染红了的血水。
刘老六瞥了一眼床旁的柜子上，器皿里装着若干的石砾和弹片。
“老刘头，你来啦。”
麦秆这样说着，他爹恍然抬起头来，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怎样？”
“没大事，就是估计得落着几个疤，”麦秆爹的语气很平淡，“刚才那个情景，就算外面的那两个孩子在雨里跪着，我也不可能让他们进来，只得让村长拦着他们，现在的话……等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了，把水倒了，出去叫他们。”
“爹，让我和老刘头讲会话。“
麦秆爹模糊地应了一声，端着水盆就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雨点啪嗒打在窗上的声响。
“老刘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和同学们也没关系，我只是在为自己的鲁莽买单而已。而且你看现在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麦秆，账不是这样算的，因为你没出大事，所以你可以这样说。”
“我听见竹钩儿喊你懦夫，是因为我吗？”
“事情发生的源头，你行动的动机，你之所以能开展行动的知识，都是来源于我，我教了你们那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授你们怎么管束住自己的行动，其实想想我自己都是个这么混蛋风格的老师，却不自觉，不过教出来的学生倒是个个都很争气……”
刘老六这样说着说着，居然笑出声来，话音有些颤动。
“老刘头，你怎么这样说……”
“我走，不是因为你，但通过这件事，我是想明白啦，活在上个时代的教师，是没法带好下个时代的学生的。我的灵魂依然漂泊在战场上，在那战争中，我把那些野性在不经意间一股脑地倒给了你们，正经的东西却没法教给你们更多，作为教师是失格了。”
“是我学力不佳，也没能力，镇上根本找不到你在课上说的那些东西……找不到，就没法和同学交代，做不出烟火，我不知怎的就着了魔，能做个别的东西，至少能提着几篓子鱼神气点回来也好，实在不济大家还有一下午的时间想办法……”
麦秆有些语无伦次，刘老六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不是为了鱼，你在想，能倒腾出水雷，我也会表扬你。”
“什么都躲不过你的眼睛，我虽然粗心，但本来不是这一个容易上头的人。”
刘老六本想回答说“因为我是你的老师”，却硬生生咽回去了。
“老刘头，要吃鱼吗……好歹还是炸到了，就是馊了。”麦秆苦笑道。
“谢谢你的鱼，不过我不要，说吧，剩下的东西在哪里。“
“你说什么……”
“教师节还没有过去，所以还有做出礼物的可能不是吗？剩下的那些火药，你藏哪了？”
“没、没剩下，我……全都炸掉了……”面对如此沉着的刘老六，麦秆有些慌了。
刘老六还没说话，麦秆爹突然就闯进屋来，扬手就给了麦秆一巴掌。
“你个龟儿子，气不死我！”
“我错了！在树下……就今天炸鱼的地方！原来你常带我们钓鱼的那个池塘……今天炸鱼前，我把它们都装在盒子里……埋了……爹，我错了！”
麦秆爹终究是没再打第二回，撇着嘴瘫坐在一旁，开始抹眼泪。
“都乱了套了，他娘千叮咛万嘱咐，我现在就把他带成这个熊样。”
“都是我的错。我得去把那些个东西挖出来，别哪天又祸害了别人。”
刘老六喃喃说着，就走出了屋子，麦秆爹随即追了上来，“等等，这么大晚上的……”
“关于这件事，对不起啊，麦秆爹，我也得好好和你道个错。”刘老六说着便开始挽袖子，麦秆爹猜出了他要做什么，赶紧上前去缠住他的手臂、抵住了膝盖。
“刘老六，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很心疼，但于情于理你没什么错，你带了这么多孩子出大山去，也就出了麦秆这么一杆子事情，说到底你才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希望，孩子们都得靠你带起来啊，你看要换我……说到底我是个粗人，唉，都是因为麦秆这个粗脾气，随我。”麦秆爹还在自顾自说着，刘老六却先插话了。
“哈……我这老腿真是，现在想跪也跪不下来了。我呀，已经决定不当老师了。”
“你说什么！”麦秆爹大吼一声。房间里同时爆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两人冲进里屋一看，麦秆正扶着床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不能走，老刘头，你不能！原来是这样啊，竹钩儿叫你懦夫是因为……”
“是啊，我是个懦夫，我宁愿背上这骂名，也不会再祸害你们了。就是个懦夫，我也不会撒腿就走，我会让你柱子哥会替代我。其实，那么多的人都在劝我，可我就是自私得不愿放开你们，现在想想，也是时候了。”
“刘老六，这事是我做的，我错的，你怎么就搞不明白！我就是你带出来的一个失败品……呜呜呜！”
刘老六单膝跪着，平视他。
“一个想送礼物给老师的孩子，怎么会是失败品呢？放心吧，你永远是我得意的学生。总之，好好养伤，早点回去上课，同学们都在等着你，而我也有要去做的事。”
刘老六旋即站起身，转头要走，却搬不动脚，低头一看，伤腿被麦秆抱个死死的。
“刘老六，你个懦夫，不准走！”麦秆鼻涕眼泪搅在一起，嚎啕喊着。这一吼，把村长、小燕子和竹钩儿都引了进来。小燕子快人一步，先去查看麦秆的伤势，可麦秆还沉浸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止不住地喊着“拦住他”，脸涨得通红，等视野里出现了小燕子的面庞，手上却松了力，刘老六顺势抽出了腿，胳膊又被竹钩儿架住了。
“不准走！”
刘老六只用另一个腿轻巧一勾，一个反身，竹钩儿便躺倒在地上。
“竹钩儿，该说的我都已经和麦秆说了，我也不是那种擅长在大庭广众下道歉的人，后会有期吧。”
说罢，不等竹钩儿起身，刘老六已经夺门而出，小燕子第一个反应过来，顺手抓了把伞，就跟在刘老六身后一通狂奔，终于在拐弯的地方揪住了刘老六的衣角。
“你是班长，该候着同学，而不是缠着我。”
“你不仅是不干了，是不是还要走？”
刘老六缄默了。
“小燕子，你会错意了，我年纪比你们大得多，当然得走在你们前面，你们得学会接纳一个新老师，处的久了自然就习惯了。想想你们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也是……”
“可我们在上学之前就已经见过你几百遍了！”
“那只是几百遍而已，你看，我让你们柱子哥接替我，你们不也见过他好几次了吗？”
“不一样，至少对我，你是不可替代的！你不能走……”
“我没有走，只是回学校，我很累了，要休息。”
“你骗我……”
“好好好，我是骗你的，但走也不是现在，这大雨夜的，我不回学校上哪去呀？你们不是想见麦秆吗？去吧……去吧。”
“教师节的礼物……还没给你。”
刘老六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啊……放心吧，我会等着你们的礼物的。”
小燕子听到这句话，终于是松开了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漫身湿透了的刘老六就消失在雨幕中。
竹钩儿那边，摔了个疼，挣扎着爬起身再要出门的时候，却被麦秆给叫住了，回过头来，麦秆满脸都是泪花。
“竹钩儿，别走！先听我说，老刘头他去……我还剩的那些火药……不能让他把我们未完成的礼物就这样带走！”
窗外，一记闪电，一声轰鸣。
